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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練 第8頁

作者︰亦舒

「醫生說我有百分之六十痊愈的機會,還有百分之四十——」

「你不能這樣悲觀啊,」我說︰「你該往那百分之六十想。」

他微笑,「你不會懂的。」

「為什麼不懂?」我奇怪的問。

「往壞的方面想,有了希望是驚喜,像我今天這樣,往好的方面想,一旦失望,怎麼吃得消!」

我細細回味他的話,我呆住了。

他想得這麼多,這麼周詳,我比起他,一頭牛不如。

正像爸說,我除了吃便是睡,假如再沒有那份工作,與一只豬有什麼分別呢?不過他也想得太多了,像一個紅樓夢里的人物。「現在你最低限度是自由了,不必再掛心。」

他點點頭,依然沒說什麼,但我已習慣他的態度了。

「昨天晚上我跟母親說了很久。」我暗示他我曾經出過力。

他忽然之間抬頭住視我,那雙眼楮,亮得驚人。

思索了一會兒,他說︰「你听過‘愛沒有懼怕’的嗎?一

「當然,我念教會學校畢業的,聖經上說︰‘上帝是愛,愛沒有懼怕’。」

他點點頭,「我明白了。我是陌生人,我所以不怪你母親家人怕我的病菌。」

「但是我不害怕,你可以看得出?」我說。

說完之後我猶疑了,我是不該這樣說的。

我的臉有點紅。

他笑了一笑說,「你只是糊涂而已。」

我雖然不贊成他這麼說,倒也沒出聲,至少他替我解了圍。

「你在做什麼?」我改變話題。

「在寫信。」他答。

「玉兒——」母親的聲音在樓下嚷。

我向他聳聳肩,「對不起,」我說︰「我要下去了。」

他便掩上了門,在樓梯間我停止腳步,想了一想,他今天顯得份外陌生。他甚至沒有叫我到房間去坐。這比前幾次還冷淡呢。為什麼?

他應該表示高興才是呀。我真是太不了解這個人了。

媽說︰「你又去跟他講什麼了?你真是的。」

我笑笑。

張德總算可以在我家里留下來了。

張德還是照樣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步不走出來。

阿好照樣每天送飯上去,吃完了把盤子取下來。

醫生夠證明書並沒有使他高興多少。

他只是把我們這里當作養病的地方,一點也不想與我們交朋友,連我也一樣。

也許是開頭的時候,媽媽太傷他的心了吧?

但是我始終是同情地的,他不應該把我計算在內。

每次都是我找他說話,他回我幾句,沒有敵意,也沒有太多的友誼。

張德與我說話最多的一次,就是那天在後園了。

媽說︰「其實他可以下來吃飯。菜分開後,不過一塊坐到底熱鬧點,難道一輩子不見人嗎?」

「現在他好好的,就讓他在樓上好了。」爸說。

媽不響了。

事實家里多了一個張德,誰都不會覺得煩。

他日間夜里,廿四小時不發出一點點聲音。

媽媽漸漸對他有了好感,很注意他飯菜的營養。

半個月,兩個星期過去了,張德給爸爸一筆食宿費。

爸說︰「這孩子真是荒謬。」他不肯收。

爸到張德房間去說了廿分鐘,出來的時候,收了那筆費用,交給母親。不曉得張德是以什麼理由說服爸爸的。

說服爸爸,並不太容易了。

于是媽媽開始弄清淡的點心給他吃,希望他胖起來。

我一直想見他,與他說話。

但是我不可以天天夜里去敲門,詛︰「我想見你。」

我沒有那樣厚的臉皮。但是張德從來沒主動找過我。

阿好有一天告訴我︰「張先生下樓來打了一個電話。」

「是嗎?」這也算是新聞了。「打給誰?」

「沒听清楚。」阿好說。

「說得長不長?」我問。

「很短,才幾句話。」

是打給誰的呢?奇怪。他在這里並沒有朋友。

第二天傍晚,有人送來了一箱書,說是姓張的人叫訂的。

張德出來付了錢,這是我好幾天來第一次見他。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跳了起來。

送書的人走了,張德隨身要搬箱子。

我說︰「讓我來幫你忙吧。」

他看我一眼,「雖然是病人,這書並不重。」

我退後一步,「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也覺得自己過份了,于是說︰「你拿這兩本吧。」

我隨他上樓,「什麼書?」

「不外是些小說、散文。」他答。

到門口我說︰「好久沒進你房間坐了。」

「請進來。」他今天的心情彷佛好了一點。

我有點訕訕,為什麼每一次他都要等我開口呢?

我始終有點不好意思。

他把書都拿出來,整整齊齊的排列好。

「你不太喜歡我吧.」我終于問他。

「我倒不覺得。」他說。

「那自然,你豈會知道別人的想法?」我問。

他不響,坐在椅子上,著著我,我也看著地?

「你一點也沒有胖。」我說。

「還有呢。」

「你不可以一天到晚在房間里看書,」我憐惜的說︰「你的臉色會變得很壞,你需要陽光。」

「你的口氣,像是主人關心小狽呢。」他說。

「胡說,你為何對我這樣敵視。」我怒問。

他笑。

我離開他的房間,我很生氣,他真是太不識好人心了。

張德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說話?兩星期來,我不斷給他友誼,他不接受倒罷了,還一直嘲弄我。

我很氣,第二天我接受了男同事的約會,去看了一場戲,吃了一頓豐富的晚飯。

回來的時候,我的氣消了一半。一個病人,心情總是怪癖的,應該原諒他才是。也許我在甚麼地無意得罪了他呢?況且媽媽又這麼對他來著。

我很晚回到家,自己用鎖匙開門。

抬頭一著,他倒還沒睡,沒有關燈。

我進屋子,換好了衣服,然後坐在床。耽了一會兒。

後來我就關燈睡著了。

何必太關心他呢,也不用仇視他。反止冷冷淡淡的,當他是一個客人就行了,我真是庸人自擾,現在他住在這里,應該是很開心的。

我要做的事情,也都做了,至少我幫過他忙,做過說客。

餅了兩天,我沒見到他,他還是關在房里。

但是媽媽說他吃得很多,常常換衣服。

阿好說他把房間收拾得極之乾淨,看了令人舒服。

然後阿好瞪我一眼,好像我是天字第一號懶人。

在星期六,我把房間好好的整理過了。

居然搬出三大箱子的垃圾來,使我自己都驚奇。

其中有幾年前的舊雜志,一些根本穿不了的衣服。

還有舊皮鞋,沒有用的信件、玩具,甚麼都有。

屋子經過清理,的確空爽不少,這是事實。

阿好說︰「真沒想到小姐會整理房間。」

我笑笑,不出聲,難道我還不如樓上的那位客人?

他不過是暫時寄居,我可是一輩子住在這里的人。

懶人永遠不會明白干麼工作會使人精神一振。

今天我明白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灰塵也掃一掃,家具抹一抹。

媽媽笑,「嘩,大掃除,又不是過年?」

這都使我覺得開心,只是張德,他甚麼都不理。

奇怪的是,張德越不下樓來,我越是想見他。

我不是想,我甚至是渴望。

但是我說過,我不可以天天主動找他。

上次躁的那鼻子灰,難道還不夠?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我相信不會有太多的人去主動接近他,誰喜歡跟這樣孤僻的人來往?

「玉兒,」媽說︰「如果你不太累的話,索性到後院去把花也澆了吧,多天沒下雨了。

順便把那些玫瑰剪一點下來插。」

「好。」我答應說。

那曉得才走到後院,就看見張德坐在一塊石頭上。

我呆了一呆,他是幾時下來的呢?

我倒想替他搞上一點花,好讓他房間有點生氣……

我提看水壺,站在那里,進退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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