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丹高興地說︰「那我們還在等什麼,這就回家。」
張海明這時卻再度光臨,「丹青,我想清楚了——」一眼看到陌生女客,噤聲已來不及。
丹青連忙趁這機會與他言和,「海明,這是家母。」
海明訝異地說︰「是真的?實在看不出來,恍如一位大姐姐。」
梆曉佳一听這話,哪去管真情還是假意,只覺雙耳受用,又深深喜歡這年輕人乖巧出息。
當下就說︰「小丹是你的朋友嗎?」
丹青心想,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原來張海明亦諳此招。
海明連忙過去為伯母拉椅子遞煙灰缸,招呼周到。
「小丹,把海明請到舍下便飯吧。」
丹青經過海明身邊,喃喃地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但卻撈到一頓便飯。
取什麼舍什麼,輕而易見。
海明很快與伯母混得極熟,他叫她葛小姐。
稍後又把自己母親的二度結婚照片取出給她看,兩人研究半晌,反而冷落小丹。
丹青躺在沙發中,帶著微笑,很樂意看到母親開心。
他們渡過一個很熱鬧的黃昏。
飯後送走小朋友,葛曉佳才說︰「我已經辭了職。」
發布過這項壞消息,她名正言順當小丹臉斟酒喝。
「媽媽,你不如索性休息一年半載。」
「即使生活不成問題,天天起來做些什麼呢?」
「真可憐,連享受都忘了,喏,看報紙喝紅茶,約人午飯,逛街飲下午茶,同女兒說說笑笑下盤棋,或相偕旅行去。」
梆曉佳模著女兒的頭發,「你過了這個暑假就要走的。」
「那麼把這個家解放,我倆去外國過新生活。」
梆曉佳再倒一杯威士忌加冰,「你走了我可要寂寞了。」
「一起去。」
「走不動。」
「心理作用。」
「再說吧。」
三杯酒落胃,她已有困意,走到浴室,放大缸水,泡下去,閉上眼,不如意事,渾忘一半。
丹青嘆口氣,她打不破母親這層心理障礙。
半夜,她听見無線電幽微的音樂聲,起身查看,原來是母親開著收銀機睡熟了。
丹青熄掉機器。
案親這一刻在做什麼?
丹青巴不得可以任性三分鐘,撥電話到他家,半夜三更把他叫醒,說些不相干的話。
丹青當然沒有那樣做。
第二天,葛曉佳比女兒早起,攤開英文報紙在看聘人欄,一只手夾著香煙。
丹青問︰「獵頭族沒與你聯絡?」
「我想了解市價。」
丹青看到母親的黑眼圈,搖搖頭。
她放下報紙,「行頭窄,來來去去是那一百數十人,真想轉行。」
「無論怎麼樣,媽媽我一定精神支持你。」
她拍拍丹青肩膀,「賣嘴乖。」
隨後她又問︰「阿姨有無音訊?」
小丹搖搖頭。
梆曉佳擔心,「不是不回來了吧。」
「不會的,十天八天就有消息。」
梆曉佳翻過一頁報紙︰「和宜董事總經理陳佩華宣布委任張君玉為宣傳推廣主任……咦,這兩個死對頭又踫在一起了,還肩並肩齊齊看著攝影機言笑甚歡呢。」
「誰比較可愛?」小丹問。
「誰還講這個,又不是小白兔競賽,能辦事就好。」
梆曉佳喝干了咖啡。
「媽,你還得會公司吧。」
「當然,一個月通知。」
小丹有點難過,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公司不輕易放人,起碼扣留三個月,甚至半年。
「我同你一起出門。」小丹說。
「你何用這麼早?」
「去圖書館。」
「同海明一道去?」
丹青微笑,母親倒是記得他。
「他是個好男孩。」
「我也認為是。」
「幸虧你爹終于答應背起你的留學費用。」
「對他來說,真不容易,」小丹承認,「我很有點壓力。」
「你不用他那筆錢,他也還不是胡亂花到別人身上。」
小丹不敢搭腔。
梆曉佳的牢騷一直發下去︰「什麼一萬塊一條裙子,三萬塊去乘瑪麗皇後號。」
丹青陪笑,「媽媽,時間差不多了。」
梆曉佳轉過頭來,略帶怨恨的說︰「你仍然愛他是不是。」
丹青沉默一會兒,才答︰「是,我仍愛他。」
那語氣,旁人听了,不會相信說的是她父親。
太年輕生這個女兒,父女只差二十八歲,站在一起仿佛兄妹,小丹長得不象父親,驟眼看,又似他女朋友,是以阮志東此刻的伴侶一見到丹青,便如一條刺截在眼中。
心情壞的時候,葛曉佳覺得很痛快,小丹象是替她報了仇。
心情平穩的時候,又覺大勢已去,再多十個女兒也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利用孩子作武器。
梆曉佳當下取餅外套,一看,說︰「噫,皺成這樣。」
小丹連忙說︰「我即刻幫你熨,你且去化妝。」
「那佣人是管哪一門的?」
「她也有的忙的,我來做也一樣,不消三分鐘。」
這半年來葛曉佳很容易生氣,一點點小事跳起來,丹青只得盡量容忍。
許多事業女性營營役役,忙得不知老之將至,忽爾性情大變,狂躁抑郁,還以為壓力過大,肝火上升,誰不知歲月不饒人,到了一定年紀,荷爾蒙產生變化,自動調整,是,即使才華蓋世,一樣會得步入更年期。
小丹只是不敢提醒母親。
只為她穿上外套,將公事包遞到她手中,送她出門。
就剩她們母女倆了,天老地荒,相依為命。
丹青握著手,嘆口氣,能夠照顧母親到耄耋,也算福氣。
下午,回到咖啡室,發覺店門已經打開,但卷閘門仍然低垂。
回來了。
丹青微笑。
「娟子阿姨,」她揚聲,推門進去,「幾時到的?」
樓上傳來回音,「這里,小丹,這里。」
娟子探頭下來,一絡長發垂在臉旁。
小丹迎上去,笑道︰「去了這幾天,一點音訊也無。」
「倒有兩三天在空中飛,無暇同你通電話。」她笑。
娟子下得樓來,小丹看到她的雙手,雷殛似呆住。
白手套。
夢中的白手套,娟子雙手帶著雙白手套,身上穿著白衣裳。
丹青連忙注意她面部表情,幸虧她喜氣洋洋,呵不止這樣,娟子阿姨簡直容光煥發,小丹放下一半的心,把夢境忘掉一半。
「阿姨,為什麼穿手套?」
「我在抬藤箱,怕刺。」
「那幾只箱子里裝的是書,怪重的,抬它作甚?」
「不要了,丟出去。」
「哎呀,不要給我,都是些舊的電影及時裝畫報,我最愛看,」丹青嚷︰「覓都覓不到,怎麼可以扔掉。」
娟子笑,「給你?一過暑假你就要走,難道帶著它們一起留學?」
「可是都二十年的歷史了。」丹青舍不得。
「算了。」
「為什麼要扔掉它們?」
「騰出地方來作正經用。」
「不夠空間嗎?」
「是,想把儲物室裝修一下,充作書房。」
「阿姨,你不是已經有書房?」丹青大惑不解。
娟子遲疑一下,如何微笑道︰「過一陣子,有朋友來探訪我。」
丹青究竟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听到這里,也就明白。
可是那些畫報……
有些比小丹的年紀還大。
她咚咚咚奔上樓去,只見藤箱子已經拉了出來,雜志都收進紙盒子里,預備叫人拖走。
小丹忽然有種委曲的感覺,她不舍得,這些冊子是她童年回憶一部分,每逢假期,都到娟子阿姨處,蹭在儲物室,翻閱它們。
她對六十年代潮流的認識,就來自這個寶藏。
小丹彷徨地坐在書堆中,順手拾起一本南國電影。
封面是那位著名的大眼楮電影皇後,櫻桃紅的菱形小嘴,正對著小丹笑呢。
小丹把雜志掩在胸前,決定把它們都扛回家。
討厭,全為了這個叫胡世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