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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花日子 第13頁

作者︰亦舒

醒來是六點鐘。

我靜听了一听,他並沒有回來。

我掀開窗簾,他的車子也不在。好用功啊。禮拜三還留在學校里做功課。本來書呆子也很多,不稀奇,但開這種輕佻跑車又勤力向學的人,在性格方面就矛盾得很。

我自己在廚里煮了面吃,冷冷清清,煮完了面.洗了鍋子碟子就打算看家里寄來的報章雜志。

學校里人人盼放假,有假他們可以回家,我回哪里去?我只有這一層租來的小房子。不回家他們也至少可以與愛人聚聚,我是連男朋友也沒有一個。

不怕肉麻點說一句,寂寞芳心得很。

我才揀了一部雜志,他就回來了。蓮花跑車的引擎很文靜,輕輕的吼幾聲,便停止了。他開門進來,他在唱歌,或是在哼歌。我覺得奇怪,他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活潑了?我坐在房里不響。

他大概以為我還沒有放學吧?對,所以才制造了聲音。他忘了星期三。念博士的人忘了我們這種初級生的讀書苦,我們是限時限候,自由不得的。

我暗暗笑了。

丙然,他看到我的濕傘了!他的歌聲就停止啦。

其實有什麼所謂呢?我喜歡家里有點聲音,只要不是過份的聲響就行。他進了房間。

沒多久他就進浴室了,他在淋浴,可能因為時間還早,他在放一只歌。就是他剛才進門時哼的那只歌。

「——假如你離去,在一個夏日,不如你連太陽也帶走,當你轉頭而去,我還是讓你知道吧,我會漸漸死去直至下一個再見,假如你離去,假如你離去。」

我放下了書本。

這首歌是法文的,我喜歡這首歌,但是現在已經是冬天了,夏天早已經不在了,雖說如此,歌還是很纏綿的,我呆呆的在房里听著。這種歌叫人想起太多的事。

恐怕錄音帶與錄音機都是他帶來的。

他很快淋完了浴,回到房間去,把房門一關,一切聲音就沒有了。

我起來寫了幾封信給家里,預備明日一早去寄。當然沒有提這里忽然多了個男人,否則家里嚇都嚇死。把信放在一角,我便上床睡了。

一夜無事。(當然無事)

第二天我發現浴室收拾得十二分的干淨,肥皂都好好的放在盒子,牙膏蓋子旋得牢牢的,毛巾一條條的掛得很整齊。我真納罕,幾時真要看看他的樣子,怕不會娘娘腔吧?以前哥哥也相當整齊,我那位新嫂子就差得遠,我們兄妹倆跟在她身後收拾還不夠,她就是穿個透明睡衣到處跑,跑到哪里嫌哪里冷。

難怪人家說現在世界反了,女孩子們都邋遢得不得了,光出去裝個門面的,男孩子反而有整有條,所以這年頭的男孩子,根本不願意結婚,女孩子非得出九牛二虎之力,像打獵似的四出尋找丈夫不可,像我這麼懶的,大概只好做老姑婆。

我出門把信投進郵筒,然後忽然想起他房間里那張女孩子的彩色照片,那個大概是他女朋友了,不然照片不會這樣的放著。

這一切一切原不關我事,但一個人閑下來,精神沒什麼地方寄托,就喜歡把不干己的事拉過來想個半死。我現在就犯了這個毛病。

星期四星期五也就這麼過了。

他在這里住了五天,時間過得快,一切都是不知不覺的,我們真的還沒見過面呢。但是周末是不可逃避的吧?除非他往朋友家去。

這麼靜的房客倒真好,不過人家是暫住兩星期,當然事事遷就著,長此以往還這麼小心,不等于做賊了?我想,那時候,倒貼他,他也不住呢。

星期五放學,遇見瑪麗,瑪麗說︰「今天晚上,表妹的堂兄的表弟的女朋友生日,你來不來玩玩?」

我皺著眉頭搖頭。

瑪麗白了我一眼,「你還念什麼書,干脆進修道院做姑子去吧!」她就是喜歡侮辱我。

我並不與她理論。

「啊,你那房客打電話跟我說︰‘真謝謝她了,天天把浴白臉盆刷得亮亮的。’多謝你,听見沒有?」

「那原是應該的,有什麼好謝?」我說。

瑪麗問︰「噯,他長得怎麼樣?」

「我還沒見過。」我說︰「你也沒見過?」

「沒有。」

「老天,怎麼這麼神秘?」我緊張起來,「不是你的親戚嗎?」我問。

「是呀,就是今天晚上這個表妹的堂兄的表弟,那還不是親戚?生日的那個女孩子,就是你房客的女朋友!」

「啊。」我說︰「到時你可以見見他了。」

「是的。如果他找不到地方住,只好回到他女朋友那里去。他女朋友我是見過的,人很漂亮。好幾個堂兄弟都住在一起,人好雜,但也都是學生,有說有笑熱鬧非凡,真是,阿玉,想起來,誰在這邊沒親戚朋友的?就是你,一個人!」她說。

我抬頭看看天空,「不見得,我有上帝。」

「我的媽!噯,今天晚上的舞會你來不來?」

「我不來了。」我說︰「希望你們玩得高興?」

「啊,還有,」瑪麗說︰「他說他不怕吵,你為什麼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說他住那里,簡直好像一個人住一樣,每天早上,他要模你的毛巾,模到是濕的,才知道你回來睡過了。」

我紅了臉,我說︰「這人真該死!我不回家睡,睡哪兒去?」

「人家不是那個意思!人家是說你靜過頭了,簡直不相信一個人可以不發出半點聲音來,當你是倩女幽魂什麼的啦!」瑪麗笑著,揚著手走了。

我氣鼓鼓的回家,真的,靜也有人說話。叫我發出什麼聲音來呢?我唯一的嗜好是看書看雜志。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我是不踫的,又不大出去看電影。我苦笑。我走到了家,用鎖匙開了門。我一到房間就倒在床上。很累,也很悶,極之無聊又重復的日子使我疲倦,難怪人人都想找個男朋友或是女朋友調劑一下生活。

今天不用做功課,今天是我休息、別人去舞會的日子。周末,有什麼功課,明天不上課,明天才做吧,還有星期天呢,簡直不知道怎麼打發才好。

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今天是瑪麗的表兄?堂弟?的女朋友的誰生日?我的房客大概要到清晨才回來。

我看了一會兒書,只好又上床睡覺。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其實我應該去瑪麗什麼親戚的那種舞會。我也去過,但是來來去去是那幾個人,那班人真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有幾個相當有錢,也有幾個沒錢死充的,更加討厭。老實說,可愛的朋友,大家出去,我請他又有什麼關系,不可愛的人,我何必為了一場電影、一頓飯去犧牲時間?瑪麗那邊有個親戚,五短身裁,眼楮鼻子嘴巴擠在一起,看上去像只豬頭,我最恨這個人,他哪里都在,口沫橫飛,高談闊論,這倒還不打緊,一見了我,就伸手來搭肩膀模手背的,好恐怖啊,簡直受不了。我想起這種男朋友,我的天!還是留在家,看點書,長點知識吧。想起來都猶有余悸。

我滿月復的牢騷。又沒個說話的人,正悶著,忽然听見車子聲——咦,不會是我的房客回來了吧?回來換衣服?他開門進來,一直走進房間。掩上了房門,他沒有再出大門。他用過兩次洗手間——我實在太無聊了,躺在床上熄了燈,又睡不著,只好靜靜的听著外邊一舉一動。

我忽然微笑起來,明天大概他又要模我的毛巾了,濕的,證明我是人,干的,證明我是鬼——鬼大概是不洗臉的。

但是那舞會呢?他女朋友的舞會,難道他不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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