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在後母身上,人家怪社會,我恨後母,總之是一種感情上的發泄。
我沒有想過這並不公平?有時我問自己。
沒有。
她明明知道父親有「前科」,明明知道他有女兒,明知一切而自投羅網,她總有她的打算。
她知道她在做什麼,她總有她的好處。
十年來她並沒有生養,身材永遠那麼好,樣子一直那麼清麗,比起她,母親面孔上的化妝太厚太髒,頭發燙得太硬太發,衣服配得太過新潮,相形失色。
但我還是恨她。
一種不可理喻、全神貫注的恨。
我們不大說話,有要求,我向父親提出,給就給,不給拉倒,再也不向她提及。
這十年不知是怎麼過的,三個人貌合神離,開頭我等她與父親分開,等了這些日子,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要白頭偕老,只好听其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離開這個家,呼吸新鮮空氣。
這天回到家里,父親同我說︰「你媽明天回來。」
我沒有太大的驚喜,我希望我能夠雀躍,但這些年來,我已知道媽媽不會給我太多的時間及溫情,她會帶一份禮物給我,在酒店咖啡座與我吃杯茶,然後她會說︰「我只能逗留一個星期,如果抽得出空,我們再見面。」開頭我以為她真的會抽空,便天天等。
結果是她永遠不會見我第二次。
為了後母,我裝出歡喜的樣子來,「什麼時間的飛機?」
「她沒說,她自有她的朋友。」父親很冷淡。
我覺得很沒癮,坐不下去。
後母說︰「我同你去打听一下──」
話沒說完,我已經走到走廊。
案親說︰「──你何必跟她說話,這十年來她根本把你當透明,反正過一兩年她也該出去念大學,叫她跟住親母生活,送了她的願,豈不是好?」
我先是氣父親幫著她,後來一想,原來明年可以到美國去念書,轉變環境,于是又有點開心。
只听到後母說︰「她為什麼抗拒我?」
「管她呢!」是父親不耐煩的回答。
後母說︰「也許是我的不對,想想,十年了。」
我心中冷笑一聲,別做戲了,一場戲做十年,累不累?
第二天母親打電話給我,我回答了,約好在她酒店見面。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吸煙,猛然抬頭,吃一驚。
「你又長高了。」她笑。
笑起來眼角很多皺摺,多少還有點風情,但到底今不如昔。
「媽媽。」我握緊她的手。
「還好嗎?他們對你還好嗎?」她很空泛的問我。
「媽媽,明年我到美國跟你好不好?」
「什麼?」她按熄香煙,像是沒听明白。
「明年爹爹也許肯送我到美國讀書。」
「哦。」她松下一口氣。
「怎麼樣?」我已經有所保留。
「在哪一個州呀?」她問。
「在你住的加州,媽媽,你幫我申請好不好?我們可以住一起,你說好不好?」
她並不那麼熱心,又燃起一枝煙,並不開口。
咖啡廳光線很好,太明亮了,我可以把她眼中的猶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相信她會有拒絕我的意思,但事實擺明在眼前,她是那樣的猶疑。
我急急的維護自己,「我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我會照顧自己,你不用在我身上花精神。」
她緩緩的說︰「心媛,即使你爹肯讓你到美國來念大學,有的是宿舍,何必同我住?我一個獨身女人,拖著你這麼大的女兒,有我的不便之處,你得原諒我。」
我不原諒她,我的震驚是無法形容的,我是她的親生女兒,她怎麼可以拒絕我?我的眼楮睜得老大,瞪著她。
「不要這樣看我,心媛,不要這樣看我。」她央求。
「我的後母都不會這樣對我。」我說︰「你明知爹爹不肯多花錢在我身上,如果你願意負擔我的住宿,我到美國留學的機會可以大很多,你明知道!」
她的臉色敗壞,「後母容易做,偶一為善,就值得建牌坊頌贊她,我養了你八年……」
我說︰「你一定後悔當時沒有去打胎吧!」
母親揚起手打我一巴掌,我更加訝異,打我?她憑什麼打我?這十年來我自生自滅,在虛偽的後母與冷淡的生父下討生活,她一年才來見我一次,今天居然打我?
「祝你幸福快樂。」我諷刺的說完,站起來就走。
「心媛!」她失聲叫我。
我並沒有回頭。
就為了一句話沖撞她,她便動手掌我的嘴,太過份了。原本沒有對生母抱著太多的奢望,現在一切都幻滅。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個下午。
傍晚大人下班回來。
後母進來問我︰「怎麼?為什麼哭?」
我不響二臉的沒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親跟我說了。你要為她想想,這十年她過得並不好,與她男朋友是同居關系,多了你,是不方便。況且你父親不是不肯負擔你一切開銷,不必去求她。」
案親在一邊也說︰「你有我們便得了,明年的事,今天開始擔心,太劃不來。」
見他們兩個苦勸,我抽噎說︰「她那種態度……」
後母但笑不語。
案親說︰「你跟她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
我明白後母為什麼要會心微笑,心中更加恨她,因為她太含蓄,太愉快,太不動怒。
她越是有風度,越顯得咱們兩母女一團糟,比不上她。
這是一個陰謀,我知道這是一個陰謀。她要不動聲色地使我們自暴其短,使她以勝利者姿態出現。
她一直沒有懷過好意,事情再明白沒有了。
越是對我好,世人越是同情她,世人是否同情她,誰關心呢,但是爹爹同情她,就形成一面倒的情況。
她太聰明,沒有人是她的對手。
我跟我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是同一貨色,她暗示得再明白沒有。
我黯然。
母親第二天打電話給我,我以很平靜呆板的聲音說︰「媽媽,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們之間的對話到處跟人說。」
她窒一窒,「但是她也不是外人,我見你父親不在……」
「不要跟人說,不要讓人恥笑,不要被別人知道,讓人家一直以為咱們是相愛的,不是很好嗎?」
她沒想到反而會被我教訓,更說不出話來。
「你說過什麼不要緊,可以一走了之,我還得住在他們屋子里一直就到獨立為止,你要替我想想。」
「他們──對你那麼壞?」
「壞?不壞,並不打我罵我餓我,可是一直由我盲人盲馬,你明白嗎?一點扶助都沒有。」
她過了很久,終于掛上電話。
沒說話。
她完全沒話說。
直到她走,沒有再見我、再找我,再與我說話。
我猜想我對她的絕望她是明白的,既然不能幫我,多說就無益了。
從此在家中我比以前更難相處,更加沉默。
後母想盡辦法來使我開朗,我總是拒絕,我抱定主意要與他們隔絕,肯定她對我完全是虛情假意,不抱任何希望,就不會有失望。
案親也沒有再提到送我往美國的事。
後母說︰「如果你想留學,應該找學校了。」
我看父親,他看報紙,完全沒有答覆。
她是想我跟父親吵吧,不,我一向不會主動跟任何人翻臉,此刻的父親比陌生人更陌生。
「你打算念什麼科目?」她問︰「到哪一國去?」
案親翻過一頁報紙。
我握緊拳頭,鼻子發酸,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個紅面,另一個做白面。
案親終于放下報紙,「讓她自己想清楚吧,你自己明年都要生產了,不必為這些事操心。」
生產,我轉過頭去看後母,她又在展示那個永恆的微笑,她終于有孩子了?家中要添寶寶?十年後二個比我小十八歲的嬰孩?是不是我仍然吸引了父親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我仍然不夠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