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睡的時候,母親說︰「噯,我差點兒忘了,德松終于結婚了。」
我好不悵惘,一顆快樂的心又沉下來。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個古怪的女孩子。」媽媽取出大紅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鳳兒。
我連忙撥個電話給德松……他的聲音喜氣洋洋!活月兌月兌像個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個好太太,她是個挺可愛的女孩子,雖然沒有太多的生活經驗,但爹媽都喜歡她,志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為我做伴郎——」他終于找到那個小家子氣的女人了。
我打斷他,「天芝呢?」
「誰?」他愕然。
「天芝。」
他的聲音有點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嗎?」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志強,我爹替我們置了新房子在天後廟道,一切都布置好了,有空來坐,志強,我太太會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聲掛斷電話。我發覺我根本從來沒有認識過德松,從來沒有!
我打爛電話,才找到天芝,我約她出來,她不肯,我說︰「我這就找上門來。」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門去。
她不得不開門,招呼我進她的小鮑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並不見憔悴,只是有點無奈,她穿一條呢長褲!一雙男裝平跟鞋,配件薄毛衣,瀟灑動人,我吁出一口氣,我愛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見她就愛上她,但當其時,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現在她已卸下那個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甚麼事?」她低聲問。
「當然有事,許久不見,約你出來聚聚也是很應該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問。
「我不知道,也許是緣份吧,」我說,「我知道我在做甚麼,你放心。」
她仍然低著頭,黑發如瀑布般灑下,在燈下閃閃生光。
「我與德松說過話,」我說︰「他好像很快樂。」
「當然,那位小姐比較適合他。」天芝爽快的說︰「我一直引起他與家爭執,到後來,他受到經濟封鎖,他很自動的放棄了我。」
我補上一句,「你並沒有再爭取他。」
她仰起頭,「沒有,我猜我沒有。」笑。
我說︰「我知道有個吃意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話,那里的芝士菠菜面一流。」
「誰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來,我們走吧。」
「好。」她抓過手袋,取餅銀匙,「走。」
一二三我們就重頭開始。
注定的,我這次回來,不過是為了要認識她。
媽媽亦不太喜歡她,不過不要緊,正如她告訴德松,我是一個有主見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難。
黑羊
他們都痛恨我。
我給學校開除那一日,父親險些兒剝我的皮。
他拍著桌子罵我︰「毫無廉恥!你這個賤人!」
我不在乎的說︰「賤人也有父母,也有遺傳。」
案親的眼楮凸了出來,母親含著眼淚把地勸住,他使勁的向我撲過來,姐姐與弟弟把他扯開,我莫名其妙,一邊嗑著瓜子。
「你滾!」父親叫我滾,「你離開我跟前,我不要見你!」
我聳聳肩站起來去開門走。
姐姐來拉住我,「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說︰「這是他的家!他要攆我走,我只好走,沒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墮落了。」
我說︰「到底要我怎麼樣?走還是不走?」
「滾!賓!」父親把全身的精力注入這個字中,咬牙切齒,差些兒沒口吐白沫。
我說︰「我看我還是走開的好。」
我拉開大門,走了出去。
我一時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去,在街上閑蕩,天氣很冷,空氣很新,街上沒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淨,心境平靜,心里面想︰也許真應該搬出來住了,都十七歲了,還要賴在家中,到幾時?
找個地方,找個工作,獨立生活,好過听他們一家四口嚕里嚕嗦。
反正父親也斷然不會有能力供我念大學,我都不知道他神氣些什麼,動不動彈眼碌楮,巴不得人人學他的榜樣,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輩子是個小職員,一張寫字台在大堂中,受的氣全往家人處出。
我才不要。
模模口袋,還剩十塊錢,我打電話給湯米。
他沉默一會兒,「終于被趕了?」
我說︰「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說︰「我不敢負這個責。」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兒家去,」他說!「咪兒最無所謂。」
「她是誰?」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還挑人?」他說個地址︰「向海路三號,快來,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潔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來了,就得闖闖,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著頭皮,叫了一部車子,往向海路去。
湯米早在等我,替我付過車資。我們沒說什麼,他按咪兒家門鈴。
來開門的正是咪兒本人,一見到她,我便發覺她面熟。想深一點,想起她是一個模特兒,時裝雜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頭發篷亂,都快打結,眼楮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長身T恤,一條短褲,赤著足。
她問︰「干什麼?」
湯米說︰「怕你自殺,叫一個朋友來看住你,她叫張百佳,從今天起,她陪你。」
咪兒不置可否,延我們入屋。
我看湯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這家伙,鬼靈精。
「請便。」咪兒說︰「不招呼。」她進房,關上門。
湯米見她不在跟前,對我說︰「你暫時住這里,乖巧點,知道嗎?」
我點點頭。
「她失戀,心情不好,你順著她一點,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說。
「看我父親的面色?」我苦笑。
湯米抬起頭想一想,「現在覺得父親的面色不是那麼難看。」他很有哲理的樣子。
「什麼?」我問︰「你說什麼?」
「就這樣,再見。」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塊錢。」我追上去。
他數兩百塊給我,「記住,要還的。」
我點點頭,我會還給他。
我就在咪兒的家住了下來,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裝修得怪趣致的,但亂得像亂葬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湯,將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鋪去。
半個月後,她的精神好得多了,似乎是把失戀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問我︰「你叫百佳?」
「是。」我有點擔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說︰「我喜歡你,事事有頭有路,听電話也听得很好。」
她在抽煙,吸一口,深深的含著,然後一股腦兒自鼻孔噴出來。
「湯米說,你是他派來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麼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給父親趕出來,沒處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這里來。」
「給家趕出來?為什麼?」她問︰「發生什麼大事?」
「學校開除我。」我說。
「這好算大事?」她仰起頭大笑。
我不響,老實說,這種住年妹生涯也不適合我,我只是沒有勇氣再回家去听父親的訓辭。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費你了。」咪兒說。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辦法。」我說。
她搖搖頭,「有什麼辦法?你夠高度,長得也好,我不如介紹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楮睜大,「可以嗎?」
「當然可以,」味兒說︰「老實說,過去那兩個星期內,也真多虧你的照顧。」她冷笑一聲,「為那個人死,才不值得。」
「那個人是誰?」
「叫魔鬼。」咪兒投熄了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