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了!還沒結婚?」我非常意外。
「有很多復雜的、技術上的問題,無法解決。」她說。
我微笑,「金錢可以在這種疑難雜癥上大展其才。」
「你說得對,」天芝有點無奈,「可是我們沒錢。」
「怎麼,張先生與夫人視若無睹?」我更意外。
「來,我們去喝杯啤酒。」天芝說。
她一見面便把我當老朋友,這一點我早就發覺。
我與她走出會議中心,才發覺天在下兩,那種灰色的、細碎的毛毛雨,增加寒意,令你想起歐洲的早春。
我拉拉衣襟,這時候我經濟上頗上軌道,已經置了不少新衣服,在外國的小鎮二套西裝可以穿十年,在香港?上季的衣服已經過時。
天芝當然是最時髦的,她非常把衣服,很壓得住,顏色文選得文雅,看上去舒服之至。我們到大酒店咖啡店坐下,我覺得很溫馨,以前我與女友們也愛在寒雨天喝杯東西擋擋寒氣。
「婚期可能會推遲到明年中。」她說。
我說︰「其實婚禮是豐儉由人的。」其實不該說這種話。
她看我一眼,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結果改口,「彷佛听說,你現在做事那邊很重用你。」
「馬馬虎虎,此刻比較有安全感。」我承認。
「還是沒見德松?」她問。
「沒有。」
「真奇怪,你沒回來之前,德松天天提看你,老說志強如何,等你真的出現,他反而甚麼都不說了。」
我沉默一會兒,然後說︰「也許我們想家中的對方,不是真的那個人。」
「我明白上她微笑,「有時候我們只肯相信我們願意相信的事與人。」
「我——可以約你出來嗎?」
「我始終是德松的女友。」她坦白。
「你愛他?」我仍在賭氣。
「我已投資太多的時間在他身上,恐怕回不了頭。」
「胡說。」我微笑,「我不相信。」
「真的,我跟他有感情,」她說︰「即使是他的缺點,也值得原諒,當下或許生氣得要破口大罵,但隨即又與他有說有笑,大家都有得失,誰是誰非?,」
「我枉作小人?」我解嘲的說︰」這一年來,你是我努力生活的目標,你不相信?」
她禮貌的說︰「如果是真的,我很驕傲,也許當我真正跟隨你的時候,你反而沒了目標。」
真會說話,我拍拍她的手,「天芝,我有種感覺,我們倆才會是好朋友。」
我送她回家。
當日夜里,德松打電話來臭罵我,我說臭罵!那是真的臭罵,無端端祖宗十八代都牽涉在內,說我勾引他的未婚妻。
我也不分辯,借了耳朵給他讓他「盡情傾訴」,說到後來他也累了,靜止,以為我也會發作,但是我只是輕輕放下話筒。
真孩子氣,我不會有勇氣做這種事,當面發話罵人?太難了,我若討厭一個人,遠遠避開也就是了,還跟他算得清清楚楚?干嘛?
德松這些年來在蔭蔽下,根本沒有長大過。
我沒有與他爭辯,心中一直想著多年前那些寶貴的七彩玻璃彈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花無千日紅,人無百日好。
從小到大,絕無間斷的友誼,就此喪失在一個女郎手中。
吃不到羊肉一身羶,我苦笑。
第二天是天芝來向我道歉,她說︰「不知怎地,昨天我跟德松提起見過你,他就炸起來,一點因由也無,好不氣人,怎麼,他侮辱你是不是?」
「是的。」我說。
「我從沒見過他那麼生氣。」天芝說。
「我也沒見過。」我仍然維持風度與幽默感,「不知道原來他火氣大起來,一樣會說粗話。」
「都是我不好。」
「不要內疚,」我說︰「完全是德松對自己及對你沒有信心,其實我憑什麼跟他比?他一向是天之驕子!況且你親口拒絕了我。」
我活該,是我不好,見到德松有什麼,心懷妒忌。不過感情這件事很難說,我被他罵了,因此得到天芝的關心,也認為值得。
「別看低你自己好不好?」她說︰「在我眼中,你並不是失敗者,你一樣有你的好處。」
「小姐,在香港,平治以及出入華筵之外的好處,鮮為人知。」我苦笑。
「那你也太肴小人了。」她不悅。
「或許是,天芝,你們快快結婚吧,結了婚省得我在一旁以小人姿態出現。」
「我跟他大吵一場,凶吉未卜。」天芝說。
「什麼?」我大感意外。
「打算到歐洲去逛避,散一下心,」她說︰「我回來再說。」她掛了電話。
他們為我鬧蹙扭,我覺得不安,把頭枕在寫字治面,呆呆的不出聲。母親說我盡會發呆,叫她損心。
那天半夜,我們家的門鈴震天地響起來,老爹咕噥著去看門,來人是德松,喝得醉醺醺地,滿臉通紅,口口聲聲要找我。
我硬著頭皮從房間出來,原以為他要揍我,誰曉得他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來。
我一把將他扯入房,他更是哭個不停。
我長長太息。
他說︰「求求你,志強,求求你,她是我唯一愛的人,我一向不是你的對手,求你不要搶去我心愛的人。」
我呆住,「你不是我對手?德松,你要什麼有什麼,你不是我的對手?」
「一直都是你勝利」,他哽咽,「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你有那種魅力,其實你要怎麼樣的女孩子都唾手可得,何必要與我作梗?」
我看著德松,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自卑。
「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得父親接受她,」德松說下去,「你又來搞亂,我求求你,志強︰……」
我苦澀的說︰「你醉了,德松,我保證不會破壞你們。」
「你保證?」他搖撼著我,「你保證?」
我慘白的說︰「我保證。」
「你保證也沒有用,」德松頹然,「她越來越看不起我,怪我什麼都靠家里,事事要侍候父親的面色,她常常叫我學你,稱贊你如荒野里的狼,一切自力更生,有聲有色。」
德松伏在我床上痛哭失聲。
我拿一塊冷毛巾替他敷臉,過不久他沉沉睡去。
我嘆口氣,搬到沙發上去渡過一宵。
第二天早上,母親板著面孔教訓我︰「朋友妻,不可戲。」由此可知,昨天晚上的有關對白,她都听了去。
她照顧德松起身,煎了醒酒的濃茶給他,我很慚愧,坐在一邊不出聲。
媽媽不表示什麼,她借故出去探訪親戚,我們家的地方小,若要讓我與德松好好說話,她就得避開。
德松像是忘記昨夜做過什麼。他也有點訕訕的,我們倆相對無言,盡吸煙。
終于我說︰「記得嗎?十五歲那年,游泳比賽,你得了第三名,我什麼也沒有,咱們在這間客廳中,也是相對無言。」
他說︰「十多年了。」
「嗯,」我點點頭,「母親做了酸辣面給我們吃,我們才和好如初。」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咸豐年的事,還提來作什麼?」
我笑,「咱們不但已經長大,而且已經老大。」
他說︰「謝謝一切,我有點事,要先走。」
我很惆悵,只有在醉酒的時候,成年人才會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來送客。
他忽然轉身說︰「志強,你昨晚說的話,算不算數?」
我沒說什麼,緊緊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爽朗活潑,樣子標青,無異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對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樣的女孩子還是可以找得到的,德松,德松永遠是我的朋友。
棒很久,我都沒有再听到天芝與德松的消息,他們兩人像是一齊失了蹤。
我升職那天,覺得世界太美麗,活著真是好,輕輕松松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訴母親,舉家歡喜欲狂,我們美美的吃了一頓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