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下來,像是在吸香煙。
餅了相當久,他才說︰「出來了。」又說︰「也不通知一聲,好去接你。」
我笑。其實也不是難事,如果要打听的,總會得到消息。
「我就料到你在菊新那里。」
我想表現得愉快一點,證明自己已經痊愈,但不知怎地,擠不出氣氛來。
「要不要出來喝杯茶?」
「明天吧,我想睡。」
「那麼明早再同你通消息。」
說了再見,由我先掛斷電話。
回想年輕的時候,瘋得不舍得先掛電話,非得等對方先把線切斷,才肯罷休。什
麼地方來的精力,匪夷所思。
我微笑,鑽進被窩。年輕即是年輕。
習慣天蒙亮即起,輕輕去看菊新,好夢正濃,穿著灰紫色瓖花邊的睡袍,姿勢甚
美。
真不容易,孩子都那麼大了,仍然漂亮。
喝一杯咖啡,壓下張字條,便出門去。
啊,第一步要到銀行去,第二步要找房子,再接著,是要打扮自己,重新投入花
花世界。
處置了支票戶頭及存款,跑到房產租售公司,聲明要一層即可住入的公寓,要向
海、朝南、寬敞。
「可以嗎?」我問那標致的女職員。
她笑。「小姐,你是初到此地的游客吧?在我們這城市,只要肯付出適當的代價,
什麼都辦得到。」
我完全放心,這麼進步的城市,總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實時與經紀出去看房子,第一處地方就滿意。
全新裝修,顏色嬌艷,屋主不知為何,匆匆離去,只帶走隨身衣物,連古玩擺設
都留下來,全盤出售。
經紀人努力推薦,推開那一列落地長窗。「看,單是這一列玫瑰花,便可看出前
主人的心思。」
一定才搬出沒多久,花還盛開,都如碗大,甜香撲鼻。伏在欄桿上,不知身在何
處,有一種愉快的迷茫。
轉身說︰「我買下它。」
經紀人松一口氣。
我問︰「屋主為什麼搬走?」
「我們也是听說的,好象是位極紅的女明星,同男友鬧翻,他不再替她付款項,
房子便得廉售。」
另外一段故事,另外一段情。
「難怪裝修得花團錦簇。」
「請看看這幾盞水晶燈,湯小姐,你是識貨的人,幾張古董小地毯都是真絲做的,
兩個浴白都有按摩噴嘴……」
是的,都看到了,比我從前的家居還要熱鬧繁華。過了兩年枯燥靜寂的生活,是
懊有這個轉變,兩年來,只對著一個顏色︰白。
按熄煙說︰「到律師處去吧。」
只兩個小時就辦妥一切,多麼快。
下午已經搬進去,一切現成,連咖啡壺都有,考究的杯碟成套在碗櫥里待用。
只需叫鎖匠來換一把鎖。
罷想通知菊新,免她擔心,門鈴響,是隔壁人家的佣人,問要不要幫忙,她一向
抽兩個小時出來,過來收拾,賺點外快。
一切這麼湊合,真正順利。
我知會了菊新。
在電話中听到孩子的聲音,我安下心,他們回家了。
但菊新說︰「不可以共患難的夫妻關系,是什麼呢?雞肋一般。」
大部分人捧著這般菜式,也就一輩子。
「真的還不如你,清清爽爽一個人。這些年來,什麼也沒得到。」
我微笑。
「李盷找妳。」菊新說︰「聲音似磁鐵,不知為什麼,這麼大的一個生意人,提
起你的時候,聲音都軟了,真使人震蕩,巴不得上哪里也找這樣一個男朋友去,不過
你真得當心這個危險人物。」
我說︰「是要付出代價的。」
「說得好,但別以為雞肋不要。」
李盷,我們曾經深受過,是不一樣的。
「我來看你。」
「有空嗎?」
「三十分鐘後到。」
她帶著女兒來,我認識菊新的時候,她也不過像這個孩子這麼大。
小女孩長得同母親一模一樣,兩條小辮子,穿一條工人褲,一進門,她就樂了,
屋子里花團錦簇,可供游覽之處實在太多,不愁寂寞。
菊新坐下來。「幾時我離家出走,你收留我。」
我不作答。
說這樣的話,太叫我為難。
「你還沒有同李盷聯絡?」菊新焦急的問。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也許生活流于沉悶,她希望得到一點刺激,即使是做一個觀
眾也好。
兩年前戲做到一半,打斷了,等足那麼久,菊新要看到結局。
都變了,她抑或是我,明明是關懷,我不應多疑。
我說︰「我和他,已經結束。」
菊新說︰「我不相信。」
「來參觀我這幢房子。」
她開始覺得有點不意思。
以前,無論什麼,我都沒有瞞她,但現在不一樣,兩年孤寂的日子,使我學會把
心事隱藏。
菊新怏怏不快,沒多久便帶著孩子離去,使我松口氣。
和她們一起出門,我去購物。
大百貨公司非常擁擠,人疊人,能夠接近人群真是好,我愉快的向售貨員提出我
的要求。
「馬利安。」
身邊有人叫馬利安,我沒有留神。
店員說︰「小姐,有人叫你。」
「我?我不叫馬利安。」
轉頭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我身後,臉上有股迫切的表情。
他已發覺我不是馬利安,但仍然在我面孔上搜索相似的地方,巴不得我可以實時
幻化成馬利安。
我太明白這種感覺,百分之一百感諒他,可惜幫不了他。
年輕人終于承認事實,低下頭,說聲「對不起」。
「沒問題。」
他走開。
這個馬利安,毫無疑問,是他心上人。
呵,心上人。
抱著大包小包回家,在大廈停車場,又有人叫住我。
這次叫對了名字,他接著下車來。
「找你老半天。」李盷接過我手中東西。
「來,看看我的新居。」好象只有這句話。
「你氣色很好。」
「謝謝,里頭吃的三餐,都由營養專家算妥的。」
他假裝沒听見。
進了屋子,他驚嘆︰「好壞的品味,簡直七彩,每樣家具上都有道金邊,這是怎
麼回事?」
我微笑。「改過自新的證明。」
他一怔,連忙顧左右而言他。「買了些什麼?」
「一出來,什麼都得靠自己,其實想穿一點,一輩子在里邊,又有什麼不好?」
他臉色大變,我又說錯話。
他們都怕我,眼看是正常的人,但不能大意,說不定幾時發作,故態復萌,噫,
一次做賊,終身是賊。
他狼狽的樣子使我失笑。
「來看我買了些什麼衣服。」我抖開盒子。
「啊,」他說。「愛灰藍色的脾氣還沒有改。」
「我愛灰藍色?忘了」
「你也忘記我那杯白蘭地。」
「隔了太久,一切要從頭來。」
「抱歉沒有常來看你。」
「沒關系,菊新也沒有來,她後來告訴我,我完全不認得人。」
「是的。」
「很可怕吧?」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你不記得?」
我搖搖頭。「一點記憶也沒有,或者可以到圖書館去翻隔年的報紙。」我咯咯的
笑。「多麼夸張。」
他似放下一顆心。
一定要自己先忘記,人家才會忘記,至于到底有否忘記,那是我的事。
「曾經一度,大家以為你不會出來了。」
「我也認為如此。」
「出去吃頓飯如何?」
「還有些什麼人?」問得很有技巧。
「還有裘瑟芬。」
「我還不大習慣應酬。」
「裘很懂事,而且從來不問問題。」
「告訴我你離婚沒有?」
「絕不會為裘瑟芬離婚。」他異常坦率。
我不出聲,真高興听到李盷最愛的人還是李盷。
「來,一起去。」
我再三搖頭。
他已沒有借口繼續留下來,也無此必要。
他站起來。「至少讓我們擁抱一下,為著舊時。」
「好的,為著舊時。」
他把我輕輕擁在懷中,雙臂隨即收緊,令我透不過氣來,他沒有忘記舊時,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