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慣冷冰冰獨身生涯的光棋受不了這一擊,雙目潤濕。
「爸爸有電話來,他說會乘搭朋友的私人飛機來與我會合。」
扁棋放下心。
「幾點鐘到?」
「午夜十二時左右。」
「我們先去吃晚飯,我知道有間越南館子叫‘綠屋’,辣味炒蜆一流。」
欣欣抱著玩具點點頭。
吃飯的時候她倆已經成為好朋友。
扁棋說︰「我父母一直沒有離婚,但是天天吵架,斗了一聲,專拿我們幾個孩子初期,我們一等到畢業,忙不迭搬出來找工作自立,很少回家。」
欣欣小心聆听。
「所以離婚也不是壞事。」光棋說。
欣欣問︰「有沒有不離婚的夫婦?」
扁棋苦笑︰「也不是沒有的,太罕見了。」
「航空公司說,明天班機會恢復正常。」
「那多好,你可以與父親回多倫多去。」
「一星期後又要飛香港。」
「你不能拒絕他們嗎?」
「我也想念他們。」
扁棋搖搖頭。
「他們也已盡量抽空照顧我。」
「你是一個好孩子。」
「謝謝你,阿姨。」
「回到香港,我倆還可以做朋友。」
「哎呀,我怎麼沒想到。」
扁棋笑。
「你會不會很忙?」
每個人都忙,誰不忙,天天打十四圈麻將更忙,但人分尊卑,事分輕重。
「我不算忙人,」光棋輕輕說︰「我們出來吃冰。」
「一言為定。」
她倆握手。
回酒店看電視,光棋實在疲倦,算一算,足足四十多小時不曾睡過覺,她在床上盹著了。
迷蒙間她听到有人敲門。
但是沒有醒來,轉了個身,繼續好夢。
她想叫欣欣去應門,沒有力氣,管他呢,累得要死,半昏迷狀態,管是誰來。
「阿姨阿姨。」好似欣欣喚她。
「別吵醒她。」是位男士的聲音。
「她很疲倦。」又是欣欣。
「我就在鄰房。」男士說。
「晚安。」燈全熄了。
扁棋更加名正言順地熟睡。
第二天鬧鐘叫醒她,一張開眼,就想起昨日之事,細節紛沓而來,光棋嘆口氣,倘若不醒轉來,豈不清爽,好乘機大解月兌……
「阿姨。」欣欣撲過來。
扁棋抱著她。
「爸爸來了。」
大清早看到一張歡欣的孩子臉,真是高興,光棋又覺得生活有時也有驚喜。
「那太好了。」光棋放下心頭大石。
「我們一起用早餐好嗎?」
「我要回公司開會。」
「你說過你不是忙人。」欣欣咕噥。
「但這些會議是一早約定的。」光棋十分歉意。
欣欣嘆口氣,光棋也嘆口氣。
電話鈴響,光棋接听。
「呂小姐,我是楊彼得。」語氣又不同了。
「你們幾時返多倫多?」光棋問。
「只得一天假期,下午就走。」
「順風。」
「我們能不能吃一頓飯?」
「楊先生,我一整天都在公司。」
「中午呢?」
「早已經約好,客戶請客,推搪不得。」
「我如何表達我的謝意?」他有點焦急。
「小小事情,何足掛齒。」
「呂小姐,我現在過來向你親自道謝如何?」
扁棋笑,「我要梳洗,楊先生對不起,也許下一次有機會再見。」
他無奈,只得放下電話。
扁棋顧不得欣欣一臉失望,連忙像打沖鋒似換上衣服鞋襪,臨出門時緊緊與孩子擁抱一下,「香港見,」,便取餅手袋下樓去。
鮑司派了車子在樓下接,光棋急急跳上去,一邊行車一邊化妝,司機大概也見慣了,不以為奇。
扁棋內心惻然。
正在嘲笑別人,她自己何嘗不是落在同一模式里,成日為公家賣命,連吃一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她深深嘆一口氣。
包不要說是組織一個家庭了。
一直爬一直爬,去到最高峰,拿到最漂亮的餃頭,然後等退休。
文件一合攏,回到家中,無限淒清。
這一切,到底是為看什麼?
平時,光棋不大去想這種無益的問題,再加忙得累,累得慌,也沒有空檔去思想自我,只希望把事做好,老板滿意,客戶開心。
今日,她比任何一日都納悶,以往的功績仿佛不值一哂,所有的戰利品也都貶值。
她苦笑。
情緒這件事實在古怪,時高時低,時好時壞。
但到底今時今日的她比不上剛自大學出來的呂光棋,那個時候,天真得真假不分,上司一聲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也會令她興奮半日。
今天,她明白了,「做得不錯」等于「有空來坐」,待加薪水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還是得做呀,偶而轉頭看一看,身後排著長龍的,都是虎視眈眈的後輩新秀,全掛子的武裝焦急地輪候出場,光棋自問還沒有上岸,只得努力向前跑跑跑。
永遠像身後有三十只猛獅在追。
當年,她怎麼擠開前輩,心知肚明,不消多說,而今,也一樣受著威脅了。
見到欣欣之後,光棋留戀那種真摯的感情,她完全不需要防範一個孩子。
與她相處,光棋覺得自由快活……。
在公司,光棋大概喝了十多杯咖啡,幾乎沒中啡毒,下意識她倚靠咖啡因來吊精神。
喝得唇焦舌燥。
中午時分,她乘空檔搖電話回酒店,沒有人听,恐怕欣欣父女已經離開了。
最後一個再見,都說得如此倉促,可見都市人全部無心無肉。
巴不得對方走,分了手可以辦正經事,感情原是太過華麗太過奢侈的一件事。
欣欣恐怕要對大人失望。
直到她長大成年,直到她也令孩子失望,屆時,也許她會原諒以前令她失望的大人。
那時什麼都已經太遲。
下午節目排得密密,他們去參觀廠家,光棋心中一直牽掛欣欣。
一種莫名其妙的留戀。
人家的孩子,有父親有母親,生活得很好,一夜相處,竟種下情愫。
莫非,母性的因子發作?
跑得筋疲力盡,還得裝個笑容,表示非常有興趣,也許是對這種事業生涯起了厭倦。
扁棋暗暗叫苦,這麼快就覺得不值,如何爬到巔峰?
捱到下午五點半,大伙還問她︰「去喝一杯?羅布臣街開了好幾家新酒廊,風味不錯。」
接著,要是光棋願意的話,同一班人還可以去吃晚飯,跳舞,深夜,還可以有別的節目。
但她禮貌的推辭。
外國同事露出悻悻之色,他們一向不大懂得掩飾,也難怪,公司付的飛機票,公司付的食宿費,女職員似乎有義務廿四小時服務。
但光棋實在累了。
即使得到不良反應,她也顧不了那麼多。
所以,家庭主婦永遠不知道職業婦女付出的有多少。
洋人看著她說︰「明天也許?」
她強笑道︰一好,或許明天。」
扁棋叫街車回旅館。
還要同他們泡三天呢。
回到房間,開亮了燈,放滿一缸熱水,泡進去,光棋吁出一口氣。
電話鈴響了。
扁棋只得接。
「光棋阿姨嗎,你回來了嗎,今天工作可辛苦?」
扁棋听到這把聲音,幾乎沒落下淚來,「欣欣,你回到多倫多了嗎?」
欣欣格格的笑。
下班若有這麼一個女兒出來迎接她,再捱也值得。
「阿姨,我不在多倫多。」
扁棋一怔。
「我與爸爸在鄰房,等你吃晚餐呢。」
太意外了,光棋浸在浴白里發呆。
「爸爸說他受夠了,什麼都靠自己爭取,結果,他多拿了三天假,我們打算在溫哥華玩足這三天。」
扁棋笑,「真的?太好了,欣欣,太好了。」
「還有,爸爸說,他不甘心見不到你。」
扁棋心內隱隱有點預感,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阿姨,半小時後我們過來敲門。」
「一言為定。」
這是光棋一生所接的電話之中,最好听的一個。
她像是忽然恢復了神采,白天的倦意,消失無蹤,自浴白中跳出來,照照鏡子,像是年輕好幾年,由此可知,一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與不喜歡的事,有多大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