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待蘭花又何嘗熱情過,以前我覺得蘭花是個特殊的,與眾不同的女孩子,現在雖然對她改觀了,但我仍覺得她是出眾的。好與壞,她都是強烈的,不比現在這個弟媳,只是一抹漬子,思恩雖然不是一件全新的襯衫,但是到底印看那麼一道揮之不去的漬子,是可惜的。
妻常有意無意間的為我解釋︰「他這人教書教久了,一切人都成了他的學生,一點分別也沒有,他對人就是這麼冷冷淡淡的。」
這是她的好意,然而我並不十分感激她。
妻說︰「她是這麼寂寞。」
我白她一眼,「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
我覺得她頂開心,嫁了思恩,還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一表人材,學問好相貌好,又有本事會得賺錢,又無不良嗜好,也不玩女人,如今性情變了,更穩如泰山,這樣的丈夫,亮著燈籠沒處找去,嫁了他,就想想也心甜。蘭花運氣可沒這麼好,蘭花與思恩在一起的時候,思恩是公子時代,白相得昏頭昏腦,這才離的婚。
我常想,若果思恩早一點轉彎,蘭花與他?
都是問號。
思恩的生命還可以打問號,我的生命呢?已經完了。
只不過是看著孩子長大,看著孩子做功課,看著自己臉上的皺紋現出來,看著自己的頭發變白。一年四季。
我是一個最沒味道的人,最最沒味道的人。
思恩有時候與我出去喝一杯啤酒,他也會說︰「大哥,我覺得近年來,你益發沒……勁道了。」
「老了,」我答︰「雖然說父母親還在,不能吾老,到底老了,說也奇怪,年輕的時候,總覺得仿佛能有一番作為,可是時間過去了,不外如此。」
思恩微笑,一個忽然的微笑,他答︰「可不是,年輕的時候。」
我們兄弟倆坐在咖啡座里,可以躺很久,什麼也不想。
有女孩子在我們面前走過,也評頭品足。
思恩說︰「瞧,物以稀為貴,這幾個洋女人也雄糾糾,氣昂昂的,不怕罪過的說一句,那時候.不過是為了省召妓的銅細,也去混洋女人。」
我不響。
可是那把柄就落在蘭花手里了。
「通奸,她告我通奸。法庭傳我上去,我實在連那女的相貌都不記得,他娘的又不是碧姬芭鐸!姓名也不知道,無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事隔多年,我才說了吧,真正不值!那女的不知是在酒吧勾搭來的呢,還是什麼跳舞廳,真倒霉。蘭花不過是要尋一個藉口,她要離婚。」思恩說。
我不響。
「離了也好,終久她也會想到我的好處,我是有好處的,是不是?大哥。」
「自然,思恩,你是好的。」
「你記得許多年之前?多年多年之前?她在打網球?你記得?」
我記得。
那日光,那球拍。
思恩說︰「可是就不過如此。」
「啊,」我說︰「思恩,世界上的事根本如是。」
後來我又見了蘭花一次。
在大家都忘了她以後,我又見了她一次。
她抱著個異常俊美的男孩子,約三四歲模樣,在淺水灣沙灘上。她沒穿泳衣,不過是普通的襯衫長褲,料子是很好的,她胖了,又胖了,臉上還差不多。
是她叫住我的,「大哥!大哥!」
我正在喝啤酒,陪著兩個外國新到的同事,猛地一回頭,見到了她。
她笑著走過來,嫌孩子跟得慢,一把抱了他起來,仿佛很有力氣的樣干。」
她一直笑著走過來,她戴著一副金耳環,非常俗氣的一種黃金圈圈,可是她戴起來有一種奇異的對比。我心中詛咒著她,她是一個有辦法的女人,廿歲有廿歲的美麗,三十歲有三十歲的美麗!如今都中年了,還如此吸引!
她問︰「我可以坐下嘛?」
那兩個同事,如蒼蠅見血似的為她拉了位子過來。
她把孩子放在膝上坐。
我向她點點頭。
她笑著︰「叫伯伯,怏,叫伯伯。」她哄著孩子。
我愕然的看看蘭花。
「這是我兒子。」她細聲的說︰「我結婚了。」
孩子是驚人的秀氣與美,一雙眼楮完全像她。
「啊。」我說。
她又笑了一笑。
她說︰「我現住香港。我丈夫在新加坡還有一個家,我媽媽也搬回來了。」
「啊。」我說。
她不響了。
棒了一會兒我說︰「你們母女倆,非要做一樣的事不可嗎?」其實是很無禮,且與我無關的。
她說︰「是,很巧合。」她芳無其事的答︰「但是我很快樂,大哥,今天見到你真快樂。」
我還以為她說生活快樂,誰曉得後來又加了一句。
我硬綁綁的說︰「見到我有什麼快樂?」
她又笑了一笑,因胖了,臉上油光水滑的,一點皺紋也看不出來,手臂結結實實,曬得棕色。她叫了一杯檸檬水,給她兒子吸著,那孩子倒有說不出的可愛。
我忍不住問︰「叫什麼名字,孩子?」
「叫思恩。思恩,叫伯伯。」
「叫什麼?」我大吃一驚。
「思恩。」她看著我,若無其事的,臉上毫無喜怒哀樂,倒是有一種是生氣的平靜。
我沒有再問下去,她與找,從來沒有真正的說過話,不過是很含蓄的,點到為止,像憧憧的影子,充滿了影子,也就不再介意再多一點疑惑。
「為什麼叫思恩?」她反問我,「大哥,你一定在想,對不對?這是個好名字。」
我點點頭。
她說︰「大哥,你會不會來瞧我們?」
「香港這麼小,總會踫見的。」我木然說。
她沒生氣,點點頭,「是的,」她說︰「對。」她抱起孩子,「大哥──」
「得了,我都明白。」
她還想說些什麼,我沒敢看她,實在怕心又軟下來,一個女人,像她這般的一個女人,總有值得原諒的地方,多多少少,總有值得原諒的地方。
「再見大哥。」蘭花站起來,抱著孩子走了。
我見她走到樹蔭底下,紅火的影樹開滿了一天,她打開了一部麥塞底斯四五零SLC的門,把孩子放進去,然後開車走了。
嫁了,又嫁了。
嫁的是什麼樣的人?比思恩好?比思恩壞?
蘭花的故事並沒有完結。這一次以後,我沒有見過她,無論到哪里,都沒有再見她。
我那兩個同事倒是著實取笑了我一番。
「啊,這麼標致的舊情人,居然還對她這麼冷淡,真人不露相啊。」他們擠眉弄眼的。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即使某一段時期,她愛過我,也不是我所知道的。我即使知道,也遲了,我是一個鈍人,我沒有發覺對她的好感,是一種愛,也幸虧沒發覺,發覺了又如何?我是老式的男人,即使要背妻別戀!也斷然不可選中她,她是我弟弟深愛的人,我弟弟是我深愛的人。
我這一生,是循規蹈矩的一生。
思恩也決定過其循規蹈矩的一生。
做人就是這樣吧,至少這是我做人的法子,如今生命過了大半,對死亡的恐懼已漸漸淡卻,走在路上,不過淡然的想︰完了,快完了。心平氣和的,一點沒有恨的人,愛也不過是一種習慣,一種責任而已。
但是蘭花,她是不同的,她的生命與我們的生命是不同的,卻在某一點遇上了她,不過是短短的幾次會面。但是她的生命是不一樣的。
她的生命,蘭花的生命,是有火花有陽光的生命,她安排生命,生命卻安排我。
蘭花。
同系列小說閱讀︰
中篇小說集︰拍案驚奇
中篇小說集︰請勿收回
中篇小說集︰有過去的女人
中篇小說集︰譬如朝露
中篇小說集︰雨花
中篇小說集︰玉梨魂
中篇小說集︰哀綠綺思
中篇小說集︰不要愛上她
中篇小說集︰藍這個顏色
中篇小說集︰小火焰
中篇小說集︰滿院落花簾不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