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思恩︰「你幾時去意大利?」
他不響。
「照啊,」我說︰「那三百鎊早花光了,是不是?」
他說︰「我本來想跟蘭花一起去,她說︰‘我要去自己去,跟你走這麼一趟回來,我花的是自己錢,卻跳到黃河洗不清,我跟你成了什麼關系了?’我說我請她,她又生氣,搶白我︰「啊,我才值那六百鎊!’你想想,這女孩子恁地難伺候,我且冷她一冷。」
我微笑,這蘭花倒很有點道理。
「那你是不去了?」
「我陪大嫂回家去。」他說。
我點頭,「倒也好,我也放心點,倒省我請假,陪她回去。我九月在巴黎要開一個會。」
思恩瞪眼,「大嫂,你看大哥有毛病了,他教的是機械工程,又不是時裝,開會開到巴黎去了,花妙不花妙!」
妻說︰「是啊,我倒要好好查一查。」
我一笑置之。
思恩後來托我帶東西給他在巴黎的女朋友,我嚴詞拒絕。
我教訓他︰「你也該好好找個女朋友了!混得出什麼名堂來?這些跟你泡的女人,你別以為你得了便宜,你給她們玩了你不知道,她們有什麼損失?」
他訕訕的道︰「是,大哥說得對。」
難怪妻喜歡他,我也心軟了,只好嘆口氣,「你真是勇于認錯,堅決不改。」
「你說蘭花好不好呢?」他問我。
「還不錯。」我點點頭,妻雖然不喜歡她,我卻始終覺得她是不錯的,這女子像個大學生,有點氣度。
「但是她這樣對我,我不能爬著求她呀,有時候我想,這些年來,什麼樣的女孩子都見過了,也只有她比較好,就向她求婚也罷,可是又不甘心──她不愛我。」
我笑說︰「你被女人愛慣了。」
「是嗎?等我回來再說吧。」他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可是為她也懸了幾個月的心,算是不容易了。
秋天以後,妻就收拾行李與思恩回家。思恩打算回來以後開始做博士。我不管他幾時做好,反正地上了軌道,我也該走了。
我送他們到機場,叮囑一番,道了別。
他們到了香港就打電話來,說爸媽愛孩子愛得不得了,妻興奮的說︰「幾個長輩都說沒見過如此可愛漂亮的小孩,思恩又說是像他。」我笑了。
我開了思恩的車子到巴黎開會。法國人的機械工程並不壞,我在巴黎大學蹲了三天。
後來覺得幾次到巴黎,都沒有好好的買一樣東西送妻,就打算走一趟百貨公司。問了人一聲,人說戲劇院廣場敖近有好些大公司,我就朝那邊跑過去。
罷巧下雨了,我才發覺巴黎的確是美麗的,走過三合一教堂,迎面來了一頂花傘,差點沒撞在我身上,差點要撞上來,卻又輕巧的避開了。
那女孩子圓圓的眼楮,叫我︰「沈大哥。」
我想︰真正到處踫得見熟人,定楮一耆;卻是蘭花。她和氣的微笑著,那種溫文是罕見的。我先是高興了。「你呀,你在巴黎……,放假嘛?」
「我畢業了。」她解釋。
「啊,沒有升學嗎?」
她搖搖頭。原本女孩子念個學士也夠了,且又是理科學士。
「成績好嘛?」我禮貌的問。
我總忘不了,那一日她情願溫習沒與思恩上街,思恩大大的發了一場脾氣。
「一等榮譽。」她很開心的敵笑著。
我月兌口贊道︰「實在好成績。」
「思恩說你也是一等榮譽。」她說。
我沒想到多年前的事還被人提著,頓時一呆。
雨漸漸密了。我說︰「我請你喝杯咖啡吧。」
我們在咖啡檔坐下,她以流利的法文叫了檸檬茶,我喝黑咖啡。路上的人還是很多,早上十一點。真沒想到在巴黎遇見她。
我與她客氣的說看家常話,她竟是一個很溫柔的女孩子,與她說話,非常的愉快。她是一個走來走動的人,歐洲熱得像她的自己手掌。
我說︰「……想買點東西給妻子與孩子。」
她微笑,「怎麼能去大公司買呢?大公司一向買不到好東西。」她偷偷看我一眼。
我笑,「那該去什麼地方?你帶路好了。」
「去香舍麗榭,好是好,可是那東西又俗艷,我們去里和利路。」她建議。
我根本無所謂,跟著她走。我難得有這樣的空,雨還是下著,我幫她拿著傘,她問我可要乘地下火車,她可是情願走路。我說開了思恩的車來,不過怕步行還方便得多,于是大家走路。
我們一片片店走著,她討價還價,那眼光是很獨到的,為我揀了一整套的PC大大小小的皮夾子,我都買了。店員顯然以為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有點難為清,後來付錢的時候忍不住解釋,「她是妹妹。」
蘭花一臉異氣,她說︰「你會法文啊,我倒是獻丑了。」
我說︰「那里;思恩的法文才好,我是胡謅的。當年請了一個補習老師,他說得這麼好了,我始終不行。」
蘭花微笑,「你們兩兄弟,沒一點相像之處,可是弟弟一直夸哥哥,哥哥也一直夸弟弟。」
我慢慢的說︰「是不像,思恩長的漂亮。」
她說︰「我沒有這樣的意思。」忽然臉紅了。
她又陪我去買了童裝大衣,我因有個專家陪著,索性大買起來,連香港的親戚也人各一件,大包小包的,不亦樂乎。然後我覺得;似乎也該送她一樣什麼。思恩始終對她有意思的,她又陪了我一個中午。
她在肴一只女裝表,我趁她不在意,問了價錢,一千五百法朗,浪琴,我悄悄的買了放在口袋里。
我們找到車子,把東西放在行李箱里,那輛蓮花的行李箱小得可憐。
她說︰「思恩的車子。」
我微笑,「是,男人就這樣,太太不在,總要作怪──他這車子快點,公路上方便,我就借了來用。」
她笑了。走了這半日,她也累了。我有義務請她午飯,于是開口約她,並問︰「你有朋友同來?請他一道。」
她很喜悅︰「謝謝,我正想︰上哪里吃飯呢?不,我沒有朋友,我是一個人來的。」
她想去左岸吃海鮮,我為難了,我並不熟那里,那里據說阿飛甚多。
我笑說︰「我是老了,俗得很,只配在右岸蕩蕩,你若高興,我們去美心吃一頓。」
「那里貴。」她說︰「不好。」
「你倒不必為我省錢。」我微笑。
「我穿這牛仔褲雨衣,人家必把我當女叫化。」她說。
這女孩是固執的,我只好陪她去左岸,由她開車。她開車我掩著臉。她那作風與思恩倒是一對,再窄再彎的長板路還是飛著,終于到了,我下車,雙膝軟軟的沒勁道,嚇壞了,到底老了。
她倒神采飛揚,選了一家小飯店,撕著面包,過堡多的白葡萄酒,叫了幾碟子莫名其妙的東西。難得她在法國也混得這麼好,實在不像考一等榮譽的學生,適才買東西的時候又如此小資產階級。
我說︰「……如果與思恩在一起,倒是有趣,他也喜歡這樣。」我有意探听一下她對思恩的意思。
她說︰「思恩?他喜歡得太多了。」她停了一停︰「太多了。」
我坦白的說︰「他喜歡你。」
她笑了,牙齒雪白的,她說︰「沈大哥,你是君子人,你不會明白思恩的。」
我說︰「思恩並不是壞孩子。」
她溫和的答︰「是。」那口氣,也與思恩差不多。
我這才發覺,她的好處不止是會「穿一件貼身的裙子」,像妻所形容一般,我忽然喜歡她起來,存心愛她嫁給思恩。
「改天我們一起吃飯,蘭花,思恩從香港回來,我打電話請你。」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