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叔對麥公也無瑕可擊,不久才替他買了房子,令他安枕無憂。什麼叫手段?這就是了,麥公忠告我的同時,亦報了澤叔的恩。
人同人的關系,也不過這樣,嚴格來說,他們兩人都是人精,利人利己。
我于是成為眾人眼中的三世祖,這是一個反派角色,從前民風較為淳樸,人若不付出勞力而享福,要為人看不起,現在無所謂,只要閣下有辦法,怎麼樣的生活方式都可以。
我不會做得太惡俗,過度炫耀非我所喜,我用輛簡單的日本房車,穿深色西裝,城內任何寶號的推銷員更比我一表人材,挺拔英俊。
我與澤叔原本是可以平安相處的。
但為著一個女人,我倆的關系又尖銳起來。
女人,永遠是為著女人。
我一向不知道澤叔在發妻之外還有別的女人,也許我不想知道太多,正等于我至今不想去見父親的那位女士,以及女士所生的孩子。
她們有她們的天地,楚河漢界,互不侵犯。
但是那天,她犯了天條,從見不得光的冥界,踏上來陽間。
那日天氣酷熱,陰霾密布,氣壓偏低,一天的烏雲,偶爾露一角碧青的天空,是個睡覺的好日子,因為天仿佛沒有亮。
我回公司,為赴約會,幾個朋友要我支持畫展,待我看過作品,便可決定。
在房間內,我听著音樂,看著窗外,對海的天空,一陣陣閃亮,雷雨風早已刮起,雨灑下來,豆大,落在玻璃上,急驟得如撒石子。
我在等人。
因此一有人敲門,我便說︰「進來。」
進來的並不是文藝青年,而是她。
她穿一套非常怪異的衣裳,絲的質地閃亮、露胸,原來該晚上穿,但此刻才早上十點,松身、束腰,十分不規矩,但是我一看就喜歡這身裝束。
她有張鵝蛋臉,細長眼楮,豐滿的嘴唇,不是傳統美女,卻有她自己的味道,身型很好,長得很高很高,往門框輕輕一倚,風情萬種。
她說︰「你一定是恭敏。」語氣非常熟絡,像是自家人。
「我是。」我說,「你呢?」
「我姓陳。」
「陳小姐要喝什麼?」
「我已有飲料。」
「來找人?」
「洪昌澤。」
「他今早不在。」
「我知道,今日洪太太生日,他去選禮物。」
「你都清楚?」
她坐下來。「你知道我是誰?」
「不,我不知道。」
「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一呆馬上想︰這樣不安分的女人,不適合做女朋友,太急于露面,太在乎身分,澤叔要有麻煩了。
案親的女朋友從來沒有出現過,公司,是男人做事的地方,聰明的女子應逛公司吃咖啡去,不該在此處晃。
「你不喜歡我?」她問。
我微笑,沒有意見。對于叔父的女朋友,喜歡固然不對,不喜歡更加不對。
「你是位藝術家是不是?」她輕快的問。
「我游手好閑,什麼都不做。」
「多麼好。」
「你做什麼?」我問。
「猜。」
「你同時是精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
她笑了,「是,我們之中很多都開店,自可可香奴兒開始,有辦法的女人總獲得某方面的資助開店,不,我厭惡這個行業。」
「那你做什麼呢,不住旅行?」
她清脆的笑。
她有自由的靈魂,我喜歡她。
罷在這時,澤叔推門而進。
他神情緊張,額角冒汗,我看在眼內,有點詫異,噫,他看重她呢,他從不為任何事起青筋,他真重視她呢。
不過數秒鐘內,他已恢復正常,露出笑臉。
他說︰「你在這里。」
「我剛向恭敏自我介紹,說是你的女友。」
澤叔真是老狐狸,他說︰「可不是。」
「你為洪太太買了什麼?」她捉弄他。
好一個澤叔,馬上取出錦盒,打開,給我看。
「女人都喜愛這些。」他說。
我也沒有細看,反正是珍珠瑪瑙。此類玩意兒母親有一抽屜,但她不見得快活。反正不收白不收,不過作為心理補償。
「來,我也有禮物給你。」他拉起陳小姐的手,「跟我來。」
一二三就把她搬過隔壁寫字樓。
同澤叔玩,不是沒有好處,他出手疏爽,為人風趣,樣子又不差,只是沒有真心。他對誰都沒真心,反而不要緊。
我的文藝朋友,因為天氣壞的緣故,不來了。
這是干藝術的人至大的缺點。太陽太好,不想做事。沒有太陽,提不起勁道做事。太雨,懶出門,天晴,缺乏詩意。借口多多,什麼都拖著,十年八年後,便推懷才不遇。
我不是不肯支持他們,只覺他們架子奇大,向我籌錢,還像給我面子似,受不了,再約我就難了。
罷要回家,澤叔過來。
他說︰「公司買了只新游艇,幾時出海去,由你主持下水禮。」
我笑,「咦,全部空氣調節,然後坐艙內听音樂搓麻將,我不去。」
「你真是古怪。」
「我喜歡機帆船,撲撲撲開出去,在離島過夜,數日不返。」
「好,澤叔替你去弄。」
我笑了,這是他口頭禪,我自幼听成習慣,他說得出絕對做得到。
「你覺得陳鎖鎖怎麼樣?」
「誰?」
「陳鎖鎖。」
「噫,怎麼會有人拿這個字來做名字。」
「可不是。」他聳聳肩。
「可是把你鎖住了。」
他嘆口氣,「心頭肉。」
用到這種肉麻的字眼,可見不簡單。
「她很特別。」
「是,」澤叔說,「很有味道。」
餅了一會兒,他尚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終于問︰「你不會透露給嬸母知道吧?」
我詫異,「澤叔應當知道我為人,我是發瘋和尚,父親的事都不會告訴母親知。」
這麼緊張,他有得苦吃了。
「她最近情緒不大穩定,似欲故意張揚,要你嬸嬸知道她的存在似的。」
我微笑,「嬸嬸不會知道的,她即使跑上去站嬸嬸面前,嬸嬸也照樣不知道。」
媽媽與嬸嬸都有千年道行,泰山崩于前不動于色,她們做她們的洪太大,野狐于她們何尤哉。
澤叔轉變話題,「最近有什麼活動?」
「很悶。」
「沒有女朋友,當然悶。」他打個哈哈。
我在樓下等車時,傾盆大雨倒下來。
一把傘謗本無濟于事,褲子全濕,鞋子冒泡。
途人詛咒天氣,女孩子提起今年流行的長花裙,尷尬地閃屋檐下。
「在人檐下過,焉得不低頭。」
我仍然踫到了朋友。
在路上這個女孩子硬說我與她在巴芙見過面,她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不記得她,她一直問我有沒有空去喝杯咖啡,邀請得太努力,做得太露骨,嚇怕我。
我非常肯定的說,我有急事,要到銀行去。
她訕訕地站在雨下,落不了台。
我踏上公司車走了,連送她一程都沒有,十分沒有風度。
我有經驗,讓她上車,她就不下車,請她吃晚飯,她巴不得連早餐也吃了走。
這類女子急于要證明自己,很迫切的。
人一爭就不好看。急急要揚眉吐氣,急著要掘金,急著要報復,急著出風頭,急著找伴侶……
當夜,母親與我通話,說要回來一趟,辦些私
事。
她的聲音是平的,什麼都不能使她失態,這些年來,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有涵養功夫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澤叔差司機送上整箱的香檳,每次他開派對,叫酒時總順便照顧愛佷。
坐在家無聊,出帆船會坐,一進門,便看到
她,陳鎖鎖。
她不是與澤叔在一起,男伴的面孔很熟,像是
一個歌星,他的嘴幾乎踫到她的耳朵,在那里絮
語。
我坐下,叫杯礦泉水。
奇怪,從前卻沒踫到過她,只有一個可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