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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和阿瓦 第10頁

作者︰亦舒

「別這麼肉麻,好不好?」我說。

「你不會明白的。」

「我太明白了,」我說;「你把你的快樂精神完全寄托在他身上。我不贊成,聖經上說︰人都是撒謊的。你不能這麼純情,萬一他移一移身體,你靠得他那麼緊,豈不是要摔個大勁斗?」

阿玉忽然輕輕吟道︰「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我听了這詞,不響。韋在的詞。韋莊這人真是毒草。詞都是毒草,只除了滿江紅與大江東去,那兩首因此又不像詞了。真沒辦法,活在這世界上,無論做哪一種人,都有煩惱,但是若做個粗人,到底好點,到底好點。

家杰是完蛋了。

又完了一個,數數目歷,自從暑假過後,秋季開始,已經完了三個啦,暑假時候又完了兩個,完全好像放氫氣球似的,頂得意,但是就放那麼天了。

下一個是誰呢?我在想。

這邊大學里稍微像人的幾個中國學生全認識,還有什麼新鮮人馬沒有?

阿玉常說︰像我們這樣,都甘一、二歲了,該物色的不是男朋友,而是丈夫。可是我一想到「丈夫」兩字,先入腦袋的是丈夫那一家人虎視眈眈的姿態。洗衣服,煮飯,理家事,我不干。

扁是男朋友就可以了,我不相信我阿瓦會找不到男朋友,六十歲的老太婆還嫁了個德高望重的教授呢,王八總有綠豆來配,不用擔這個心。

阿玉不一樣,她根本就是孤芳自賞,我是贊成一個女孩子,假使有芬芳的話,應該給多多人賞,不出風頭白不出,到老了也有段風采史。

不過阿玉也運氣不錯,磁到了一個叫她口服心眼的男人。

天氣從嚴寒轉為中寒,不用抓手籠了,只須戴手套便行,我把那只貂皮模了又模,模了又模,擱些樟腦丸子,包在一張軟紙里,放進廚里。

龍與阿玉的關系很明顯化了,自從得知他懂齊白石(也許也懂八大山人、黃賓虹、石濤)之後,我對他很客氣,畢竟「可惜無聲」與原子層是不大相干的兩樣東西,他要是兩個都懂,就不簡單。

其實嫁丈夫,不要嫁漂亮的,要嫁個有錢的,媽的我阿瓦吃苦也吃夠了,文憑是最體面的嫁妝,那是一定要的,可是丈夫漂亮中什麼用?我要的是個貌僅中姿,听話的,肯給我錢花的男人,爭著和我拿貂皮大衣,永遠跟著我身後的。

現在我對錢也有觀念了,要一整筆的,不要那一點薪水。要真有錢的,不是那干博士,賺一個月用一個月,餓不死養不活,開駕爛車,住蚌宿舍,有個鬼用,錢要多,要不也就算了。

當然龍是好的,龍算是如意郎君那一類的。

阿玉要抓住他。她是不屑抓住任何人的,即使是龍,這一點我與阿玉蠻像。

但是我講究暫時性的快樂,我不是不信神佛,俗語有「只見活人受苦,哪見死鬼熬罪」之類的話,想想也對。要做什麼,先做了再說,管那麼多,也別活了。我的論文彌留在第一章。

我只剩三個禮拜了,從來沒有這麼恐怖過,因為事後常常過了關,這一次的恐怖還是有點隔膜感,我最不高興就是阿玉,她什麼都做妥了,才弄得我六神無主,毫無人生樂趣。

其實也真是,一天才廿四小時,算睡八小罷巴,只剩十六小時了,八小時上課,那麼還得路上來回、吃飯、洗頭、洗衣服、擦皮鞋、整理房間哩!天曉得,平常的功課也夠苦的了,還得騰空出來專心一致的做論文,咱信又不是鐵打的,真是苦。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弟弟說︰噯,做了人上人,一不小心動那麼一動,就摔下來了。

我不要做人上人。

生活過得好悶啊。

阿玉與龍在一起,如魚得水,她追得到如意郎君了,如意郎君。嘿嘿,如意郎君。」

對于她,我是沒話好說的,她本來是公主般的人物,接交龍,也相得益彰。可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也得了好對象。我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怎麼我沒踫到誰呢?

一日放學,家杰的車子在等人,我不知道他在等誰,反正一輛破破爛爛的日本小車子,沒什麼稀奇,我很大方的走過了裝沒看見,也不去躲他。

誰曉得他倒是把我叫住了,「阿瓦!阿瓦!」

我听他當街這麼大聲喊我,「如果不應他,我就成了警告逃妻廣告里的逃妻了。所以只好回頭跟他笑笑。

「阿瓦,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最近吃得太多了,要減點重,走走路,運動運動,反而好。」

他急了,下了車,連忙跟著我說︰「阿瓦,你誤會了,那一次,實在太不湊巧,我不是故意拆你的台——實在我不知道咱們會在一家飯館里出現,真對你不起,我跟你陪罪。」

我說︰「有什麼罪?你身上又沒刻著我的名字,你跟誰出去,關我什麼事?」

「噯,你還是氣了,那種洋婆子……噯,你怎麼能放她們在心上,這種洋婆子……唉,咱們苦悶了,才去找她們的。」

我說︰「我是沒放在心上,可是你也別老跟著我呀,我可沒有空。」

「阿瓦——」

「家杰,我們到此也為止了,做朋友講投機,你我沒什麼話好說,何必婆婆媽媽。」我說。

「我們蠻有話說的——」

「是呀,可是說下去,你就膩了,你又志不在聊天說話,家杰,你另外去找個女朋友吧,你用我,跟一輩子,手也沒踫到。」

「我可沒把你當作一個隨便的女孩子,那天我在氣頭上,才找了一個外國女人——」

「我不是什麼貞婦烈女,你攪錯了,可是家杰,我覺得咱們已經把話說清楚了,多講沒意思,再見。」’

雖然這麼說著,我還是維持著一個友誼的微笑。說真的,他不是一個壞人,他只是操之過急,而且既然我對他沒意思,拖下去干麼?這樣友善的做一個結束,是極有風度,可是家杰不懂。

「阿瓦——」

「你別這樣嘛!」

我退後一步。

「放心,阿瓦,你別這樣,」他把我逼到牆角去,我的書本撒了一地,我自然不怕他,可是他實在使我非常尷尬,路人已經向我們看過來了。

真沒想到家杰會這樣。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男孩子走過來了,替我揀起了書本,擋在我面前,很禮貌的向家杰說︰「對本起,看樣子,這位小姐不打算跟你繼續說話呢。」

我心花怒放,其實家杰才不敢拿我怎麼樣,我太明白了,他不過是想與我言歸于好,但是這一位男生卻誤會他在恐嚇我,所以見義勇為的來救我了。

炳!這種事可不是容易踫見的呢!

家杰並沒有跟人吵架,他只是說︰「阿瓦,我知道你氣我,所以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將來你會明白我的心意的。阿瓦,對不起,我現在走了。」

他真的走了,怪可憐的樣子。

我呆呆的站了一會兒。

那位男生把書還給我,說︰「別嚇著你?」

我看他一眼,「沒有,謝謝,」我勉強的笑一笑。

他一身網球員打扮,一件輕外套搭在肩膊上,很明郎的一個男孩子,濃眉、鬈發,且又是中國人。

「你叫阿瓦?很奇怪的名字。」

我接過了書,撥了撥頭發,「沒什麼稀奇。那時候生兒子叫弄璋,生女兒叫弄瓦,所以我叫瓦,我弟弟叫璋。」

他笑笑,「不公平。」

「也沒什麼,瓦有什麼不好?」我聳聳肩。

「你往哪里走?」他問︰「我陪你,免得那人又來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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