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壞,難道你還打算嫁給他不成?」
「這種話言之過早,」我還是很溫柔的說︰「阿玉,咱們都是人,就算死了,來世你還都是人,說不定還是你平素厭惡的人,那里有什麼理想可言呢?不過是與自己作對罷了。家杰,他是很好的。」
「阿瓦,我不明白你,你的要求是那麼低。」
我笑一下,「但是,許多事是我不配的,不比你,也許你說得對,在某一個範圍內,我是隨便點,我沒有等我的白馬王子出現,可是你想想,這麼冷的天,這人如果真騎了匹馬,穿個盔甲在門口出現,我不嚇死才怪呢!」我嘲弄的說︰「別踫到癟三蠻好了,王子……早就忘了這一門子的事了,那是小時候的事。」
阿玉說︰「他是會出現的。」
我看她一眼,「到時你別成了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才好。」
阿玉的面色更白了,她吃驚地模鬢腳,仿佛她真的已經自發蕭蕭,皮膚打摺了。
我低聲說︰「咱們女孩子,能有幾年?就算是做人,又有幾年?死捧著個理想,保你完蛋,不過是能做多少做多少罷了。」
她呆了很久,「唉喲,阿瓦,我還以為你是傻蛋呢。」
我躺在地毯上,把手臂當作枕頭。
傻?我阿瓦才不傻!這世界還有傻的人,誰以為誰傻,誰就最傻。
阿玉嘆一口氣說︰「剛才我罵你,言語不當之處,請你原諒,但是……阿瓦,你是有過人之處的,我很服你,我不能像你這樣,我……還是照我自己這樣子罷了。」
我看她一眼,為之氣結,什麼意思啊,不能像我這樣,我又沒有殺人放火。
阿玉又在客廳耽了一會兒,說她一直覺得累。
我說她是悶在家里悶的。
「然而不在家里,又怎麼辦呢?」她問。
「跟我們這些無聊的人出去走走吧。」
「可是我有這麼多的事情要做呢?」
「做不完的事啊,阿玉,看開一點。」我把手臂平伸出去,叫她看開,越開越好。
阿玉瞪著我兩只手臂,忽然哭了,一直哭進房里去。
我聳聳肩,走到書桌前,把各樣東西稍微理了一理,按出一塊地方來,翻了翻書,把有用的地方又夾了起來,倒不覺疲倦。
家杰打了電話來,他問︰「你在想嗎?」
我莫名其妙︰「想什麼?」
「唉,你這人!」電話里也可以听見他的蹬足聲,自然是考慮做不做我的女朋友啊!」
「咦,你不是說給我兩星期的時間嗎?」
「是的……但……不過……」
「我會想你,你別催我,也別浪費金錢打電話。」
幣了電話,我再參考了另外一本書。
我做筆記與功課都但求及格,不像阿玉,非得拿最高分不可。有一次我拿八分半,她居然九分半,她很可怕,而且多多少少予我一點自卑感,所以我最近很努力發奮向上,怎麼跟聖彼得大教堂比,但是在羅馬,她又說,街上那麼多討飯的,教堂蓋得再美,上帝也不樂意。
有時候阿玉話很多,有時候阿玉一言不發,無論如何,我多多少少有點怕得罪她、她是很脆弱的一個人,不比我,我阿瓦自號牛皮糖。
牛皮糖有牛皮糖的好處,嗯!這年頭,皮厚才好呀。
我很得意,覺得人各有志,好在這世界自由,愛怎麼就怎麼。
第二天又是個下雪天,我的手仍放在手籠里,與阿玉一起去上學。她開的車,我的手在手籠里。我覺得阿玉是我的好朋友,她即使哭得眼楮腫腫的,還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我扶著她進課室,她有點不大舒服。勸她回去,她又不肯缺課,一整天我都擔心她。待放學的時候,她才說要去看醫生,于是我開車陪她去找醫生。醫生給了藥,我又開車回家。
我駕駛技術很壞,在倒車的時候,轟的一聲把車撞到後面的一部銀色跑車身上去了。
阿玉跳起來,我申吟了一聲,安慰她︰「別怕,別怕,我有辦法。」
後面車子的車主已經走出來了。
我說︰「別怕別怕。」我還跟阿玉夸著,就把毯子把她蓋好,開了車門下車論理。
我抖著走過去,那邊站著一個男孩子,我的媽——好漂亮的一個男子!在雪中,他穿一件黑色的大衣,一條拉練是橫拉的,雪落在他頭上、身上,他又高又瘦,一張臉清秀得不像話,可是皺著眉頭,看著我。
「你是駕駛員?」他用英文問。
明明是中國人嘛,討厭。也許又是個不會中文的中國人。
我阿瓦也只好用英文陪他。
「是。」我是。」我說︰「我的朋友——她生病了,我們看醫生回來——對不起,損壞並不多吧?」
「看醫生?」他的臉色緩和下來。
我知道生效了,但又不敢笑。「雪太大了——我不大會開車啊。」
「住那里?我替你們開回去。」他說。
我點點頭。任何人開車都比我開得好一點,何樂而不為?
我拉開門坐到車後,讓他開車。
阿玉嚇一跳,「你是誰?」她失聲問。
那個男孩子看到阿玉也呆住了。我必須承認阿玉是個美麗的女孩子。
他一聲不響,開動了車,我說了地址,他的駕駛是第一流的。一下子就到了家。
他低聲問阿玉︰「你是病人?」
阿玉微笑︰「還沒到那個地步。」
我搶著說︰「請進來坐一下。」
他猶疑一會兒,像一個多心的女孩子。他的一張臉,帶一種郁氣的美,眉毛濃濃的,鼻子極挺,嘴唇很薄,我又微笑,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是阿玉騎白馬的家伙。
「如龍。」他說︰「蔣如龍。」
我點點頭,像他這樣的人,的確要配一個這樣的名字才好。
我說。「我叫阿瓦,她叫阿玉。」
他點點頭。
「剛剛撞了你的車,對不起,壞了很多嗎?」阿玉開了金口。
「你的車壞得多,我的車結實。」他客氣的說。
我覺得他真漂亮,天下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男孩子呢?
這樣的男孩子,見到阿玉也該沒什麼話好說了。
我坐著想,我還是與家杰混混算了。與他這種過分完美的男孩子在一起,很擔心事,那麼快樂也是有限度的。至少我是這麼想,我不知道阿玉是什麼感覺。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瓦字跟凡字是差不多的,所以平凡人跟平凡人在一起最愉快。
我把書包拿進房里,再出來,那個叫龍的男孩子已經走了。
「走啦」
「走了。」阿玉的眼楮閃過一道亮光。
我微笑,還會來的,他還會來的。
「你吃了藥啦?舒服一點啦?」我問。
「唔,」她吁出長長的一口氣,總算把她等來了,這個人。
我很替她高興。
「這個龍,他是念書的?」我問。
「是呀,念原子物理。」阿玉說。
我也常常想一個念原子物理的男朋友,不會吵架,因為我連原子是什麼都不懂,心念雖高,但是從來總還是與凡人在一起,很現實的樣子。過了很久很久,結果是認得一個了可惜又不是中國人,相貌也過得去啦,可惜那洋鬼子的寒酸與惡習是無法轉移的,故此只好做普通的朋友。如今這一位,確是特別不同,令人刮目相看的一個小子。
當夜我睡得很好,阿玉也睡得很好。第二天她請了假沒上課,我雖然開著車出去了,但是很寂寞。忽然想起家杰來,有一個男朋友也是好的,心頭不可太高啊。兩個禮拜之後,假使他沒有忘記,假如他再來問我,我就會說︰「好。」
阿玉不在,我很孤單。
放學來不及的趕回去,只見門口停著輛熟口熟面的跑車,銀灰色的。啊,是我昨天誤撞的那輛。我走過去看,一只野馬的標志。噫,是費拉里狄若呢,也算不錯了。不能算白馬,總也可以不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