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到了家,家杰叫我明天等他的電話,不要跟別人出去,我答應了他。
家杰是一個很好而無聊的人,每個人都很好,真的,我覺得每個人都很好。
回到家,本來還很早,還很可以做一些正當的工作,但是我覺得怪累的,就倒在咱們唯一的小地毯上,我模著模著我的手寵,就睡著了,連衣服也沒有換。阿玉在房間里打著字。
打字聲越來越遠,我就心安理得的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覺我手里握著一張紙,這張紙是什麼時候塞到我手里來,我一點也不知道,大概是阿玉玩的把戲。
那張紙便是上面打著小兵的紙,上面寫著「糊涂鬼」三個字。
我笑了,起身看看鐘,是兩點半。
我把自己搬到床上去睡,糊涂鬼,做人糊涂一點,又有什麼不好呢?
鄭板橋先生不是說︰難得糊涂嗎?
于是我心安理得的又睡著了。
但是我跟自己說︰明天,明天一定要開始做那論文,一定,決不拖延,明天一定。
其實阿玉是很好的。阿玉喜歡梵高,我也喜歡梵高;阿玉喜歡張愛玲的小說,我也喜歡張愛玲;阿主喜歡紅樓夢,我也喜歡紅樓夢;阿玉喜歡喝牛女乃,我也喝牛女乃————只是我懶,阿玉是不同的。
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
阿玉狠狠的把我叫醒,我想我們要遲到了。我趕緊穿衣服(昨天為什麼終于換了睡衣呢?)喝牛女乃拿書本,阿玉早在門口發動了車子的引擎等我。
我奔出去的時候,呵著白氣。
她厲聲問︰「大門關好了?」
「關好了。」我說。
「書帶齊了?」阿玉說。
「齊了。」
「快上車!」她說。
無論怎麼樣,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很好的朋友。
阿玉是不笑的.
開車的時候唬著一張臉,很好看的一張臉,充滿煞氣的,一雙美麗的眼楮狠狠的瞪著人,大家從來不敢與阿玉開玩笑。阿玉是阿玉。
其實我們根本沒有遲到,還早了十分鐘。我要去飯堂喝咖啡,她卻已經進了授課室。
我聳聳肩。
上課的時候,她什麼都記了下來,她的筆記是無懈可擊的筆記,我的筆記,卻只是充分的筆記。
我上課會打呵欠的,老大的呵欠。
阿玉總是白我一眼。
我做錯了什麼呢?打呵欠是生理上無法控制的現象,況且那個老頭子一直講一直講,我不大喜歡老頭子,我常常希望學校里有家杰的教授,可惜當家杰做了教授之後,家杰也變老頭子了。
這世界上根本沒有理想的事,打一個呵欠倒是十分開心的事,所以我頻頻打呵欠。
放了學,阿玉說她要往圖書館出來,已是三更半夜了,你用得著車,你把車開走吧,看我,我多麼早回去,我走路行了。」我拍拍胸口。
阿玉看我很久,說︰「阿瓦其實你是不錯的,你就是糊涂一點。」
我很想告訴阿玉,我是不糊徐的,糊涂的是她。誰都沒開始做論文,就除了她,把大伙兒弄得精神緊張,又有什麼好處呢?但是說給阿玉听,阿玉是不會明白的。阿玉到中央圖書館去了。
中央圖書館是一座圓型的築物,很大。找一本書往往要找好些時間,可是如果要做好功課,一定要看很多參考書,而好的參考書,也只有那里才有。
大學里圖書館不夠大,故此我常常叫阿玉替我帶書回來,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叫她做事,她一定不推不賴。
我走路回家,才走到一半,家杰的車子就飛上來了,他一邊叫!「阿瓦!阿瓦!」
我笑得心花怒放,這家杰真不錯,兔我走三十分鐘的遠路,我連忙把腳停下來,用手打個圈,說︰「嗨!」
家杰笑著說︰「你少見鬼,快上車來吧。」
我上了他的車。」
「謝謝你,家杰。」我說。
他說︰「好吧好吧,上車吧,還多說做什麼!」
我一上車,就下雪了,指甲大的雪花,令人不置信的柔軟,慢慢的飄下來,飄下來,我把臉貼在車窗,這樣的雪,叫我想起了一個人。
暑假回去,踫見一個男孩子,他本來住在很熱的地方,後來又搬到香港,香港也是很熱的地方,因為他小,所以我就唬他,說雪很漂亮。現在回來又見到雪,就覺得不該騙他,因為雪實在不好看,不好看。而且又冷,但是那張臉,那個男孩子的臉,真是十分可愛,現在還十分明晰,那張臉是不可以引誘不可以思念的純潔的臉。
回來了也就忘了,此刻忽然想了起來,實在是很奇怪的,只不過是為了這些雪。
家杰問我︰「我也會不出聲?你也能想心事?在想什麼?」
「一個男孩子。」我坦白的說。
家杰吃了一驚︰「我的天!你還會想人?」
我笑,「不會,不過是那麼一點點時間而已。」
「大概是跟阿玉住久了,」他說︰「染了她的脾氣。」
「阿玉——」我側頭想了一想,「大概是很刻骨銘心的。」
車子停了。
「謝謝,家到了,進來,家杰,我請你喝咖啡。」
「我還有一節課,特地接你來的,一會兒再來。」他說。
「唷,家杰,真謝謝你了。」
他忽然探出頭來說︰「阿瓦,請你有空也想想我。」
我一怔,隨即笑了,這小子,我拚命的點頭。
他走了。
可是我發覺咱們的車子也停在家門口。阿玉,阿玉回來了?我用鎖匙開了門,听見阿玉在放唱片。一張很熱門而且俗氣的唱片,奧莉薇亞紐頓尊的︰「如果愛我讓我知道,如不愛我讓我走……」
「阿玉。」我叫她一聲。」
她自地毯上爬起來,向我溫和的笑了一笑。
我扔下書包。
「我沒有去圖書館。」她輕輕的說。
「為什麼?」
「我覺得疲倦。」她攤攤手。
「你也該累了。」我說︰「我們只是人。上了八小時的課……很好,休息休息。」
「你今夜要工作了。」她提醒我。
「阿玉,」我說︰「你可記得那個替我們拍照的男孩子?那個很高很瘦但是非常可愛的男孩子?」
阿玉問︰「哪一個?這次我們回去,見過好幾個男孩子,都是高高瘦瘦非常可愛的。」
「那個,那個————」我在想特征。
「我曉得了,那個說在‘ ’買牛仔褲的那一個。」阿玉居然笑了。
「是的,當時我們問他︰‘ ’是什麼東西,記得?」
「他怎麼了?」阿玉問。
「沒怎麼,」我聳聳肩,「只是忽然想起了他,希望他在這里,在這間屋子里,我們可以為他燒一壺咖啡,弄一個芝麻面包而已。」
「他是個好男孩子。」阿玉說。
「是的。」
「但是個好男孩子。」阿玉說。
「但是他說他有女朋友哩!」阿玉說;「記得嗎?」
「阿瓦,你肯做我的女朋友嗎?」他倒是很嚴肅。
我坦白的說︰「家杰,這不是一個立時三刻可以答得出的問題呢,你讓我想想。」
「這倒是真的,你要想多久?」他問。
我心里暗笑,如果我真喜歡他到那個程度,我還用想嗎?
「兩個禮拜吧。」我說。
「好的。」他喜孜孜的走了。
他一走阿玉便出來罵我,用「罵」字真半點兒也不過份,她說︰「這種人你也跟他談半天,一派人盡可妻的樣子!」
我覺得她過份了,家杰也是堂堂的大學生,品貌也過得去,阿玉真是!
她說︰「你一點理想也沒有了!」
我說︰「阿玉,我的確是一個沒有理想的人,我們不過是人而已,阿玉,人總有缺點的,所以我很看得出家杰的為人。他並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