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蓮就在我面前,我大聲申吟,「發生了什麼事?」
她說︰「你打了人。」板著臉。
「明明我捱了揍,至少我傷得比那個人重。」
「嚇壞人,差點把你送進醫院。」她轉身走開。
「我的眼楮可是瞎了?」我尖聲問。
她自廚房出來,將一塊濕漉漉的東西搭在我眼楮上。
「那是什麼?」我問。
「本來是我的晚餐,」她沒好氣的答︰「八安士上好的韃靼牛排。」
「能吸得了淤血嗎?」我問。
「你少嚕嗦,」她說︰「再煩我就把你趕出去。」
「那老頭怎麼了?」我問。
美蓮睜圓了雙眼,我不敢再作聲。
她對我說︰「小老弟,我想我們該好好的談一談。」
我將臉埋在沙發墊子內,不出聲。
當我「眼疾」痊愈的時候,美蓮對我益發冷淡了。
天氣轉涼,楓葉開始轉紅,我們在一起,曾經有過好時光。
為了她,我連暑假都未曾還鄉。咪咪的信充滿訝異︰「……我以為一到六月三十
號你便會撲回家,誰知你竟沒有回來,你不是恨惡溫哥華嗎?」
在我生日那天,美蓮約我在溫哥華酒店的森林廳吃飯,那是個好地方。
我知道她有一篇演辭要說。
丙然,酒過三巡,她開始了,先清一清喉嚨,她說︰「家盟……」
我很緊張,幸虧我一向具听天由命的格局,眼睜睜的看牢她,听她發揮意見。
「家盟,從頭到尾,你誤會了。」
「我誤會了嗎?」我輕輕問︰「我是那樣的一個蠢小子嗎?我不見得會胡亂愛上
比我大的女人,我並不需要母愛。」
她詞窮。
「……不外是你後悔了,」我說︰「因為社會的壓力,你不想與一個少年戀愛,
你的瀟灑是表面的……我原諒你,人不能單為戀愛而活。」
她沉默。
「美蓮,其實我倆大有可為,你何必為這七年的年齡差距而耿耿于懷?」
她雙眼微紅,「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我嘆口氣。「你是怕將來,是不是?將來當我三十五歲的時候,你已是老太婆
了……女人就這樣,專門擔心虛無飄渺的事情,你應該好好把握現在。」
她說︰「我要與關訂婚了。」
「那老頭子已有五個兒女,他不愁寂寞,你何必去插上一腳?要結婚,也不急于
一時,慢慢挑個合襯的人物。」
她一怔,「你忽然長大了,家盟。」
「是的,我也這麼覺得,因你的緣故,我忽然長大了。」
她說︰「我要與你說的話,到此為止。」美蓮說。
「喂,極光仙子,笑一笑,今天是我生日。」
她哭了。
我把她摟在懷里。一個女人總是一個女人。
那天以後,她盡量避開我,我染上了吸煙的惡癖。我真的長人了,並沒有自暴自
棄,仍然努力功課,課余也參加同學間的聚會,隨時可以結識大把女孩子,但總有點
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
我在給咪咪的信中提及翁美蓮,咪咪很了解。她寫道︰「我與你之間始終有青梅
竹馬,兄弟姊妹的感情存在,真正的男女間戀情似乎有別于此,你不必對我有責任感,
我很樂意做你們的好妹子。」
我感動,誰說這世上沒有紅顏知己?
我將信影印傍美蓮,我加一句︰「年輕的人也可以有成熟的態度。」
信如石沉入海。
如果她嫁給老關,那麼我注定要受失戀之苦。
樹葉落得光光的,我縮在暖氣宿舍中看電視,有一套安東尼柏斯與英格烈褒曼主
演的舊片,改編自沙崗的同名小說「你喜歡勃拉姆斯嗎」,女主角因自覺比男主角年
長,始終提不起勇氣跟他走,我觀了此劇非常有共嗚,有苦說不出,深深的抽著煙。
我知道美蓮是矛盾的,這是她的抉擇時分,我不應去騷擾她,但終于撥了一個電
話過去。
她居然在家。
「好嗎?」我苦澀地問。
她開頭沒把我的聲音認出來,後來覺察到,又呆了一呆,電話中一片死寂。
「家盟?」
「是我。」
她松一口氣,「你好嗎?」
「托福,過得不壞。」
「快到冬天了,寒衣取出來沒有?
「全部堆在一塊,無所謂取不取出。」
「假期有沒有打算回家?」
「想到紐約去。」
「我以為你很想回家。」
「回去又要回來,更多思念,無謂。」
「盡說些不相干的話。」
「紐約是個好城市。」
「是的,文化大都會,比較熱鬧,溫哥華與之相比,益發像個小鎮。」
「可是你不會願意長住紐約吧?」
「更加不相干了。」
「當然不,我開始有點愛上溫哥華了,公園中每一支圖騰木都有感情。」
她靜默。
「一切都會習慣的。」我說。
她說︰「是的。」
「改天再聊吧,有空撥個電話來。」
她連忙說︰「喂喂喂──」
「什麼事?」
「你功課沒事吧?」
「考了第一。」
「恭喜。」
「謝謝。」
「改天再聊。」
「好。」我放下話筒,我一定要搶先比她收線,免得听到那殘酷的「叮」一聲。
原本我想問的是︰你與老關如何了?甩掉他沒有?你到底回不回頭?你還否認愛
我?有沒有看到電視上的長片?
到頭來一句也說不出口,她的聲音听起來很溫和很平靜,不像有創傷的樣子,而
我,我自己何嘗不是?本想邀她同往紐約……她不會肯的,她太注重名譽,自離婚後
她視男人如蛇蠍,專門就跟老頭子來往。也許我對她的了解還不夠。
她始終沒有與我聯絡!我獨自上紐約玩了一個冬假,五彩繽紛的大都會令我目不
暇給,心曠神怡,但是心中始終掛住美蓮。她是我的極光仙子。
那一天當我獨自坐在校園內要抱頭痛哭的時候,她頭上戴著光環般出現,搭救我
月兌離困境,但不是因為這個我才愛她,她原本是個可愛的女人。
在紐約我們家有親戚,忙著幫我安排節目,其中當然有女孩子參予。
在她個口中,我是那個「孤獨、具氣質、漂亮的建築系學生」。
我仍然懷念美蓮。我不是說,我們應當不顧一切地戀愛,但現在兩個人都獨身,
有什麼顧忌?她偏偏要諸多留難,為我這個假期添多了一點閑愁。
紐約之旅結束,我留了胡髭回溫哥華,最怕听到有關美蓮的婚訊。
一出機場我叫了出租車回宿舍,天氣寒冷,呼出白氣,這是我溫哥華第一個冬天,
時間過得真快,說不定有一天要離去的時候,我會不習慣。
宿舍大門有輛小小的汽車在等候,車內坐一個女郎,像極了美蓮。
我苦笑,夜有所夢,日有所思,我不行了,我。
我提起行李進宿舍,那女郎卻下車叫我︰「家盟。」
我看清楚了,「美蓮!」真是她。
她披散著長發,穿件厚大衣,面孔凍得通紅。
「美蓮。」
她張張嘴唇,說不出話。
「你在車上坐了多久了?凍僵你!」
伊不答,「家盟。」她伸出手來。
我一把將她拉過來,抱在懷中。
美蓮不出聲,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般伏在我胸前,動也不動。
比我大七年,我感慨的想,簡直一點作用都沒有嘛。既然如此,她何必耿耿于懷。
我倆訂婚之前,通知了父母親,把照片也寄了去。我並沒有著意告訴他們,美蓮
比我大多少。這是細節,重要的是,我們相愛。
懂事而可愛的咪咪寫信來恭賀我們。
至于關老頭(好,好,其實他也並不是那麼老),他送了很得體名貴的禮物給我
倆。
我承認不是每個故事都有我們這麼愉快的結局,但是我們也曾苦惱過,美蓮為此
不知道忍受過多少個失眠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