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鄭太太,希望你節哀順變,請先出來為我們簽認尸證。」
「家輝」我忽然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躺在病床上。有數分鐘的時間我茫然若失,然後記憶漸漸聚攏來,我想起家輝死灰色的面孔,想起醫生跟我說,他心髒病發作已經死亡,我一聲又一聲的尖叫起來。
接著家人都趕來了,家輝的親人呼天搶地,我母親只關心我,她手足無措的問︰「怎麼辦,怎麼辦?」
我不懂得回答她。
我甚至沒有哭,我已經驚駭過度。
家輝離我而去了。
我們結婚才一年多,這一年多近四五百個日子,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見面,又時常因意見相左而吵架,根本沒有經過什麼蜜月時期。
最近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兩人彷佛獲得一點諒解,剛覺得有點溫馨,他竟離我而去。
我怔怔的想,早知如此,我不應與他吵架,亦不應令他傷心,我對不起他,我對不起家輝。
想到這里,眼淚滾滾而下,心中像有一把小刀在緩緩絞動。
母親喃喃的說︰「我的天呀,女兒,你成了寡婦。」
毖婦,這個名詞太過陌生,現在醫學昌明,寡婦這類人越來越少,說什麼也不應包括我在內,我才廿七歲,大好年華,我還未曾生兒育女……我們更應白頭偕老,孫兒在吵吵鬧鬧中出世,但這一切都煙飛灰滅,沒有家輝,沒有一切。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木訥的、老實的、平凡的家輝有多麼可貴,但他已經不在了。
母親與妹妹陪我回家。
我坐在床沿,說不出的疲倦。
妹妹低聲說︰「靠一會兒。」
我閉上眼楮,耳畔忽然听見有人用鎖匙開門聲,啊!我跳起來,「是家輝,他下班回了來。」
妹妹嚇得不得了,「姐姐,姐夫不會再回來了。」妹妹也哭。
「明明是他,六點半,他應該回來了。」我掙扎看起床。
「姐姐,你靜一靜,那不是姐夫,你听錯,靜一靜。」
我哭,「家輝呢?家輝呢?」
為什麼他不再下班回來,讓我為他安排簡單的飯菜,吃完後一起看電視節目?
我的眼淚紛紛落下。
「姐姐,你必須要接受事實,站起來再做人,悲劇已經發生,姐姐!」妹妹搖撼著我肩膀,「你必需要鼓起勇氣來。」
我閉上眼楮。
一星期之後,我搬了家。
遠離原來的住所,可以使我忘記得快一點,我又再找過另外一份工作,開始職業婦女生涯,我必需要有工作,一天有十多個小時使我忙碌不堪,回到家方能安然入睡。
半年後,我在半夜還時時哭醒,夢見家輝回來,找不到門口。
我與他家人已沒有來往,獨自上他的墳,他是火葬的,我們替他植一棵樹,我站在樹旁良久,也不知說什麼好,就獨自回家。
我的精神完全寄托在工作上,旁的同事不願意干的苦工、超時、當更,我全部接下來,毫無怨言,默默的做。
對同事我並沒有表露自己的寡婦身份,許多人以為我未婚,我也接到過約會的邀請,都推辭了。
如果機會再來,也讓它等一等,我心緒仍然太過慌亂。
直到差不多一年後,我才確實相信家輝已經死亡,接受這個事實。
如果沒有這件一息外,也許我與家輝在三兩年後離婚也說不定,誰知道呢,感情是千變萬化的,但是現在死亡凝固了這段感情,永還回味無窮。
同事們雖然嫌我冰冷冰冷,但是也都喜歡我,因為我肯捱肯做,又沒有架子,很快我就獲得升級的機會,小小的出入口行同事們感情很融洽,大家都為我高興,並沒有猜忌。
男同事有位叫約瑟的,很活潑,常常照顧我,我與他也很談得來,我是過來人,自然知道他對我有意思,不過身份相差太大,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煩惱。
人相處久了,總有感情,很容易戀愛,因此若不是「非此君不可」,不如避開一點,但他有空便來引我說話。
一天下午飯時約瑟說︰「每天只吃一個飯盒,嘖嘖,當心身體呵。」
我用手撐著頭,只是笑,不語。
唉,再將息著身體,還不是說去就去,我惆悵的想,有什麼用?
「為什麼你面孔上有那麼多的滄桑感?」約瑟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好,抬起頭來。
「這麼美麗的面孔應該充滿歡愉才是。」
我把文件取出來閱讀,表示「我沒有空,不與你說了。」
約瑟搖搖頭,走開。
但是他並沒有放棄,總是有意無意間對我有所表示。
我為了邀他,也想告假、調部門,但是放假在家,也無所時事,晚間的一段時間,已經很難渡過,總是把結婚指環取出細看,套在手指上轉來轉去。
我不敢放假,平時總是做得很晚才走,凡是同事嫌煩的工作,都由我擔綱。
年來我瘦了許多,他們叫我「駱駝」,吃苦耐勞。
約瑟說︰「心事重了,似乎有一個解不開的結,來,告訴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忍不住,心想把事實告訴他,嚇嚇他也好,我說︰「約瑟,你窮追不舍,我給你說了真話吧,我丈夫一年前去世,我心情一直很壞,我是個寡婦。」
他呆一呆,怔住了。
「明白沒有?」我說︰「你叫我怎麼跟你們玩得起來?我沒有那個心情。」
餅了很久很久。我听得他說︰「難怪,但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既好氣又好笑,「我身上有個疤,也同你說不成?」
「你先夫是什麼病?」
「心髒病猝死。」
「可憐的人,」他似乎一點他不介意,「難怪你如此憔悴,我明白了,錯怪了你,原來你不是一個冷血動物。」
「我是不祥人,你給我離得遠遠的。」
他忽然大笑起來,「小姐,廿世紀末了,不祥人!你倒想呢,這種事又不是單發生在你一個身上,快快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這下子輪到我呆住,他似乎真的不介意。
我頓時松弛下來,如遇到知已,忍不住一五一十,把我與家輝的事都向他細說。
他很耐心。
听完之後他說︰「你知道嗎?我認識你也己經快一年了,你似乎只珍惜消逝的感情,不懂得抓住目前。」
我的臉漲紅。
他說得也對,家輝在世,我們雖然是夫妻,我並沒有和顏悅色的對他,也從不好好與他交談、了解他。
到現在,家輝煙飛灰滅,我才一層層地想起他的好處來,難道我正如約瑟所說,不懂把握現在?莫要待他知難而退,我才重熬寂寞歲月才好。
我不討厭約瑟,他細心、體貼、品格也好,我與他在一起,投機之處,比家輝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的心鎖漸漸解開。
約瑟馬上覺得了,我們正經開始約會,他喜歡看電影,專挑喜劇片,本來我覺得無聊,後來看了幾次,覺得嘻嘻哈哈,未嘗不是調劑緊張生活的好方法。
此外他喜歡法國餐,教會我喝波多酒,吃帶子。約瑟相當有生活情趣。
漸漸我們變成兄妹那樣,事事與對方商量,但公司里的同人都說我們在戀愛。
母親風聞,喜孜孜的問︰「找到對象了?」
我說︰「十畫也沒有一撇呢,言之過早,人家干嗎要挑我?」
「咦,你的條件亦不錯哇。」媽媽好像受了委曲。
我不響。
有些人家是不想兒子娶寡婦的,母親也應當明白。
「他知道你的事嗎?」母親試探問。
「我都告訴他了。」
「何必這麼坦白呢?」母親抱怨。
「話不是這麼說,我亦無必要瞞他。」
「感情進一步的時候再告訴他還不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