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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天 第7頁

作者︰亦舒

那個女孩子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冷冷看我一眼,不出聲。

在她面前,我有一絲慚愧,被逼正經起來。

「在美國念書?」我訕訕問。

她答︰「紐約,已經做了一年事。」

我連忙作其專家狀︰「紐約又還好些,美國有些地方,比不毛之地好不了多少。」

「不至于這樣啦。」妻說。

「不相信?你到達柯他洲去看看。」

「咄。」

我又問︰「回香港來,有什麼打算?」

她閑閑的說︰「沒什麼打算,先休息一下再說。」

我心想,希僻作風,如果一整年都做事,他們是要死的,非得做半年休半年再說。

但她長得那麼美,粗眉大眼帶著拉丁味,我有點迷惑。

我說︰「天氣很壞。」

她忽然微笑,露出編貝似的牙齒,她說︰「壞得令人難忘。」

我怵然而驚。

接著我發覺自己對著一個年輕女孩子說得太多太多,馬上閉上嘴,不再言語。

妻跟她絮絮說到香港的風土人情……

我打個阿欠,終于回到房間去睡。

如今的孩子們一代比一代美貌……困著了,如著魔似的不斷夢見那美麗的女郎。

第二天醒得遲,因開窗睡覺,老覺得整條被子都濕喀喀,一醒就嚷,叫妻的名字。

一張俏臉探進來,「你醒了?」

是囡囡。

「你?怎麼是你?」我訝異。

「表姑出去買案,她要治一桌家常小菜請我,我特來代她看孩子。」

「孩子不是有佣人照顧嗎?」

「一個慵人告假,另一個照顧不暇,你要什麼?」

「我自己來。」我嚅儒的說。

「算了,別客氣了,表姑說過你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爺,什麼都要人服侍。」

「沒這種事。」我漲紅臉。

她笑笑,「我做了早餐,出來吃吧。」

我發覺她穿著短褲與白棉T恤。

她那身裁,真叫人想入非非。

華籍女子的致命傷是曲線不好,即使維持苗條,拚命減肥的結果是變成木板般身材,人家不是這樣,人家應凸時凸,應凹時凹。

這個小女孩便是榜樣,于是我心頭一緊。

早餮是西式的,兩個孩子將麥片撒了一地。

我也不理,參加他們行列。

天氣其實並沒有那麼熱,很多人還搭著毛衣,不知怎地,囡囡先披上夏衣。

她腳上是一只高統白色球鞋,我很佩服她這一身打扮,華麗的青春便是最佳裝飾,只有年華老去的人才會買完名牌衣飾再買名牌。

我的雙眼太貪心了,我垂下頭。

妻回來,看見孩子們的放肆大吃一驚。

我問她,「你的表佷沒有自己的家?她不能回自己的家去?為什麼老在我們此地留戀?」

妻看我一眼,「你怕?」

知夫莫若妻,「我怕,我怕得要命,」我說︰「誰不怕那麼美麗的孩子?」

「七年之癢?」

「十四年之癢。」

「我信任你。」

「我也信我自己,我只是怕。」我說︰「囡囡一舉一動,莫不提醒我,我已經老了,你看近年來我身上開始長出顏色不同的痔,面孔的皮忽然之間松下來,我不行了,太太,我老了。」

「男人也怕老?」

「許多女人更怕,你們尚可以去美容。」我說︰「總而言之,囡囡的青春威脅我。」

「我答應她父母要照顧她。」

「她幾歲?」

「廿二。」

「遲早要出事的。」我預言。

「會嗎?」妻笑,「不過是嚇退我娘家親戚的一項籍口而已。一

「走看瞧。」

妻大笑。

當然我不會開始追求囡囡。

她所有的也不過是美麗與青春。

不過!

唉,我何必昧著更心說話,青春與美麗難道不是最最大的誘惑?

誰還在乎那麼美麗的下是否藏著剔透玲瓏的靈魂?

在這種潮熱的天氣,自我控制份外困難。

不過我是一個苛求的人。

我愛我妻我兒!我不輕易做對他們不忠的事。

我是怎麼了?我的思想怎麼一下子飛得這麼遠,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不過是一個剛成年女孩子,何必為了她想得太多?

囡囡仿佛與孩子們有說不完的話,我則故意避開她。

可惱的是妻,無端引了這樣的一個女郎入室。

如今廿二歲的女孩子比十六歲更為可怖,廿二歲已很懂事,且又成年,一切自主豁出去誰

擋得住?我又想歪了,誰為誰豁出去?

我的頭痛。

天氣一變就頭痛。

我初戀的情人亦有一雙大眼楮,漆黑的頭發,也愛穿白裙子,家住半山的舊房子,要走五分鐘石級才到她大門,每次約會,在石階下的鐵閘等,她會像只白色的蝴蝶般撲下,我以陶醉的神情看住她,當時在我心目中,愛情價至高。

後來我並沒有娶她,大家十七八歲,中學畢業後都分道揚鑣往英美留學。

後來又認識了大學里同學,亦是中國女,法科高材生,一件孤傲相,美麗兼書卷氣,也愛穿白,我愛她若狂,她苦叫我剜出心來示眾我也肯,但終于她跟人跑掉。

我心如刀割,不停的叫自己「活下去、活下去。」

後來想穿了,就在父親的安排下結婚。

但以後看到白裙子,心中就觸動。

一次失戀,足以致命。

有人問我.!「失戀是怎樣的?」

開頭當然是頭暈、身熱、寢食不安,心如湯煮,了無生念,隨後……隨後創傷隨時間而平復,但永遠帶看瘀痕,再也不比以前,再也不能夠做一個快樂的人。

囡囡的白裙子使我想起更多。

幸而妻從不穿白,伊的服飾永遠是得體的,女性化的,優雅的細花。

最難堪的時刻終于來臨,周末,妻不在,國回來探我們,下大雨,空氣里擰得上水來,我覺得義務上應當送她回去,于是拖了小兒子一起。

誰知半途中塞車,小孩在後座睡熟了,車廂內一片死寂,車窗上霧氣騰騰,囡囡無聊地開始在窗上劃字,開頭是1234,後來便是她自己的名字,然後是我的名字……

我又緊張起來,車上沒有一絲聲音,只听到水撥劃動,不應如此。

我與妻並沒有經過熱戀的階段。

我們一起看過戲觀過劇,到派對逛過兩宵就結婚了,我倆未曾試過花前月下。

一次也是被困車子,原本可以乘機擁吻她,但不知後地,她端莊秀麗的臉使我下不了手。

但囡囡的面孔不一樣,她的唇有點厚,線條分明,濃眉微揚,一副不羈的眼神永遠帶著挑戰的意味,我不知她要粉碎哪些男人。

她的美是危險兼侵略性的,而妻的美令我們一家都安心。

但妻像一口清茶,她像烈酒。

我已老大,我受不了酒後的痛楚。

我的心跳得幾乎沒躍出口腔,謝天謝地,終于到她的家。

雨下得似面條般粗。

我替她開門,撐著傘,但飛濺的雨一下子淋濕她白色的襯衫,薄薄的布料貼在她蜜糖色的皮膚上。

我打著傘,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將雙手插口袋內,亦無動作。

餅很久,我說︰「再見。」

她咬咬嘴唇,轉頭走了。

那天回到家中!我發脾氣說菜色不合胃口。

妻詫異︰「你怎麼了?」

我恨她無動于中,她信心過份充足,以為結婚十五年之後,丈夫就是煮熟的鴨子,插翼難飛。

我讓她繼續有信心下去,還是令她失望?

只听她笑問佣人說︰「先生這一陣脾氣很壞,每逢回南,他便作怪,像一些人患月圓癥。」

對了,黃梅天,另一個名稱叫黃梅天。

是黃梅的季節嗎?照說果實收獲應當在秋季,我沉吟,是什麼因由呢?

我們這些城市人,再也不懂得園林的優美,自然界的可愛,我們只知道哪種牌子的汽車最威風,以及什麼地方的酒席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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