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那些丈夫賺數千元的小家庭主婦,喜滋滋買了菜回家做三菜一湯,周日麻將搓起來了,多麼充實而快樂的人生。
我坐在她身邊。
丁香身邊那具殘舊的小型無線電仍在播放洛史超域美麗的歌︰
「說這不是真的
我們經歷如此良多
怎可以說咱倆已告結束
在你將我掃在一邊之前
再想想清楚
呵說這不是真的……」
我輕輕說︰「我來了。」
「謝謝你來。」她溫和說。
「工作如何?」
「維持生活而已,老板都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巴不得伙計舌忝他的腳,我怕髒,又要面子,所以一直不算是得寵的人物,盡避這些吃力不討好的功夫來做──咦,怎麼吐起苦水來了?像這次,預算不夠,又要一流的攝影師,不找你找誰呢?只好以交情搭夠,急起來,也不理人家是否當我朋友,先苦苦哀求了再說。」她仰起頭哈哈的笑。
我心酸,轉過頭去不睬她。
「我離婚了。」
我淡然說︰「與我有什麼關系,我只是你的攝影師,你再離十次婚也不輪到我。」
她陰陰的笑︰「我還以為你是我朋友。」
「別天真了,」我賭氣,「誰做你的朋友?我又沒說過自己是騎士,我沒有這種風度。」
游泳池里的水蕩漾,我的心蕩漾。
我終于問︰「為什麼離的婚?」
「每個人的忍耐力都有個限度。」她淡然,「我放棄他。」
「終于看穿她的真面目?」
她不語,嘴角帶一個非常蒼涼的微笑。
「因誤解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我問她。
「我也不過是踫踫運氣,可是事實比眼見更差。」
「你不像是個賭徒。」
「不賭窮定,逢賭輸定。」她還是微笑,「女人到了三十,不結婚是不行的,也只好賭這一記。」
「你不會在我身上下賭注?」
「在你身上下功夫,不叫賭,叫投資,我已經老了,只好急功近利一些,我幾時才收得回利息呢?我輸不起。」
「我不怪你,丁香,我永遠是你的朋友,只要你叫一聲,我馬上到。」
她凝視我,一雙眼楮還是那麼閃亮。
我苦笑,「我將永遠懷念你的縮水毛衣。」
她不響,過了很久,公事管公事,她說︰「下星期天,你到這個地址來,我給你看展品,我想出一本特刊。」
「知道。」我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她領首表示「知道了」,我轉頭走,但忍不住再說一句︰「你多多保重。」
她微笑。
我還沒開始追求,她就拒絕了我,我在她身邊打個轉,便被逼知情識趣,離得遠遠的。
我不知她將來打算怎樣過。
當夜我與何甲共謀一醉,何甲說︰「你還替她擔心呢,吃慣魚翅,哪肯吃泡飯,嫁不去,沒關系,嫁個差一點的,半死不活,那才糟糕。」
我不語。
說到追女人,真是傷感情。
回南天
濡濕,潮熱。
香港的回南天氣來臨。
南中國著名的低氣壓,風吹上來只覺得黏喀喀的,只想解開領帶松口氣,這就是傳說中的薰風吧,像一個引起你無限遐思之後不顧離去的女郎。
傍晚卻又轉涼,會得嫌之服不夠,整個人被天氣騷擾得精神恍惚,寢食不安。
妻在屋子里開了抽濕機,伊與女佣同時埋怨衣裳不易干。然而不到很久,炎夏便會正式來到,所以我留戀回南天。我留戀一切不長久的事。
開會後我用鉛筆敲著桌子,問自己︰回南天英文叫什麼?十月小陽春形容近冬日時不正常的溫暖天氣,外國人叫印地安夏季,上海人稱桂花蒸,但回南天英文叫什麼?
桌子上推著大疊文件,都需要做妥,我且把它們推在一旁。
女秘書們不會懂得這些。
我悵惘了。
妻曾經說過︰「以你這樣的性格,應該是做詩人的,奈何偏偏做了生意人。」
然而我是家中唯一的兒子,父親一盤小生意注定由我承繼,也幸虧如此,不然憑我這樣的性格,無論到哪處辦事,還未動工,就立刻被排擠出局。
對于我自己的幸運,我簡直抱看內疚,工作起來,份外賣力,將勤補拙,十幾年來也沒見大錯。
但是一到回南天,我就迷糊。
多年前的初戀、失意、頂漫的經歷,一股腦兒在這個時刻轉上心頭。
晚上睡不著,跑到露台去站著,白茫茫一片濃霧,襯著妻種植的海棠花,我更加不想回到床上。
早上妻與孩子們起床,見我干坐著抽煙,也會打趣我幾句︰「誰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我尊重伊,並且敬愛有加。
她也是大學畢業生,父親老拍檔的女兒,與我可算青梅竹馬,為了孩子們,她放棄高薪的工作,在家做褓姆,但又永不落伍,永不嚕嗦,十多年來,維持一般體重,相貌端莊秀麗。
我還有什麼抱怨?
一般人口中事業有成,家庭美滿的人土,不就是我?
倒底少了什麼?
我每天提起公事包去上班時,就問自己,是少了什麼,令我晚上睡不著覺,早上不願起床,白天不肯好好工作,下班覺得無所字事?
抑或是多了什麼?是這種潮濕的風?
大聲對女秘書抗議︰「誰把非洲紫羅蘭斕我窗台上?最恨這種花,賤得要死,要不別擺花,否則替我訂上得台盤的花。」
女秘書只好一陣風取走盤栽。
她們是不會明白的。
有些人的心思,像非洲紫羅蘭。
妻說︰「我有表佷女自加拿大回來,如何?去吃頓飯?」
我咕噥︰「又住我們家客房?」
「人家早已租了房子。」
「少不免天天到咱們這里來搭頓晚飯。」
「別小家子氣。」妻笑。
「加拿大與美國回來的孩子,感情粗糙,黃皮白心,有啥學啥,最沒有味道。」我伸懶腰。
「男人的牢騷,沒人比你多。」妻還是好脾氣地笑。
我說︰「沒法度,四十了,四十更年期。」
「听听這是什麼話。」
妻是廣東人─親戚─多,表妹表弟一大堆,這些表什麼又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咱們小一輩的親戚,都要自我們處得到照顧,我不是嫌煩,而是提不起這許多精神與他們攀交情,一個個咬著口香糖,爛布褲,動不動一扭手指,發生響亮的一聲「啪」,拉我滑水及吃中菜去,我吃不消。
尤其是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潮濕天,我走不動亦不想走─
那餐晚飯我藉故公事忙而缺席,躲在家中看武俠小說,孩子們坐在我身邊看電視,其樂融融。
妻回來時我元龍高臥,正在享受,問她︰「這麼快就應酬完了?」
「小聲,人家在外邊。」
「誰在外邊?」
「我的表佷女。」
「不是說自己找到地方住了嗎?」
「少廢話,起來招呼招呼客人。」
我懶洋洋的坐起來,換上件比較光鮮的衣服,甫跟妻來到客廳,就呆住了。
那個女孩子!
她早已穿著夏季的衣裳,白色的襯衫,白色的裙子,那黑而濃的頭發編成一條長辮子,大眼楮炯炯有神,她朝我看來,我被她那青春氣息逼得透不過氣來。
「囡囡,過來見表姑丈。」
「姑丈。」她向我點點頭。
我干笑兩聲,「一表三千里,」我說︰「這里面到底隔了多少層的關系?」
她笑,不出聲。
妻說︰「是立虹表妹的女兒。」
「立虹?我不記得。」
「三表姨媽堂兄那邊的人。」
「恐怕沒有什麼血統關系吧?」
妻說︰「是姻親。」
「我們的孩子可以與囡囡的孩子成親嗎?」我笑問。
妻白我一眼,跟囡囡說︰「別介懷!你的表姑丈是有點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