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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郎 第31頁

作者︰亦舒

我收好電報,跑到玫玲家去。

玫玲才下班。她看見我,面色不見得好看,她說︰「你多少日子沒來了?人家咪咪的男朋友天天接她下班,送她到家,吃好晚飯才走。」

我沒回答她,我在準備措辭。

「媽媽說你怎麼還不找工作,都快一個多月了,還閑在家中,報上天天登著聘請工程師的廣告。」她咕噥著。

我看著她,她要控制管轄我的生命。但她並不是一個能干的經理人才。

「怎麼樣嘛?你起勁點好不好?」她推我一下。

「玫玲,你坐下來,我有話說,嚴肅點。」

「說什麼?」她沒好氣地坐下來。「你人在英國,反而過時過節會送花來送糖來。現在就這麼兩手空空的,你真好意思。」

「玫玲──」我清清喉嚨。

「幾時買部小車子嘛?一天到晚排隊等計程車,要不索性等公路車,真是的,等足這麼些年,你還叫我等。」

「玫玲──」

「你知道嗎?最近有兩三部很好看的影片上演,你都沒陪我看。‘狄奧’大減價,很多同事.撿了便宜貨!」

「玫玲!」我大喝一聲。

她瞪看我。

我清楚堅持地說︰「玫玲,我們之間完了。」

她眨眨眼楮,仍然發看我。她的面孔依然是清麗的,小巧鼻子,具稜角的嘴巴,鵝蛋臉,細白的皮膚。她漸漸變色,變得非常蒼白。

「你說……什麼?」她問。

我說︰「我們完了。玫玲。完了。」

「完了?那是什麼意思?」她張開嘴。

「我不再想娶你,我不再想見你,我們完了,就像一直沒開始過一般!就像我從來不認識你。」

玫玲瞪看我,她一直以那樣的神倩,眼楮睜得老大,透看可怕的恐懼,像在目擊一場戰爭,血肉橫飛的景象。我很難過。

我輕輕的再說一次︰「我們完了。」

飽玲喉嚨中嗚咽一聲,「俊!」她指著我。

我忽然想起霍小玉的故事。我低下頭,罪人似的一聲不響,任憑她處置。

「你──」她忽然尖叫起來,用手掩著頭,狂叫著,歷久不止。

她的父母沖進來。

「做什麼了?玫玲!玫玲!」他們搖撼她。

她的眼淚嘩啦嘩啦流下來,推開她的父母,大聲說︰「你!你!」指著我。

我說︰「我要告辭了。」我站起來。

沒有人替我開門,攻玲已經癱瘓在沙發里,她父母看護她,我自己走了。

回到家中,只覺得燠熱,不知怎地,流一身虛汗。開無線電,正在播一首鐘拜亞絲在咸豐年唱的民歌︰

「……媽媽,媽媽,是我深愛的那個火車小子,

他曾日夜地追求我,可是現在他不育再耽在家中,

他跑到倫敦城市,到一問酒館坐下,

他讓一個陌生女*坐在他膝上,把不肯告訴我的事全告訴她……

她父親放工回家,說道︰我的女兒如何了,她看上去如此哀傷。

他上樓去,給她希望,

他找到她吊在繩索上……」

我跳起來,關掉無線電。

當玫玲與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在客廳中開著小小的手提無線電,兩個人擁舞。這些老好日子,多麼甜蜜,我們學跳華爾滋、四步、牛仔舞,練得滾瓜爛熟,舞會時一展身手。

我哭了一場。

信不信由你,陳世美或許也曾不得意地大哭過。在從前,人們沒有變心的權利。你不能改變主意,否則總有一個包拯這樣的人來把你軌為兩斷。包某沒想到的是,硬把兩個不再相愛的人湊在一起,有什麼快樂可言。

如果我娶了攻玲,我有什麼快樂?下班回家看報紙淋浴上床。致玲有什麼快樂?一個呆板的丈夫日日夜夜對住她,連牢騷都沒有,那多可怕。

我整夜不得安眠。

天亮四時許,電話鈴聲大作,父親听完電話回來,推開我房門,跟我說︰「玫玲自殺了。」

我渾身顫抖。

「沒有危險,吞掉十多粒安眠藥,醫生看過她,現在躺著呢,你去一次吧。」

我默默換衣服。

爹問︰「真的完全沒有挽回的機會?」

「完全沒有。」我說︰「我很抱歉。」

爹問︰「是因為有另外一個女孩?」

我想了一想,「並不是。」

「一定是。」他作著知子莫若父狀。

我再想一想,是因為姬亞?不不,不是。

並不是因為姬亞。我並沒有愛上姬亞。我們很談得來,我們很合得擺,但我沒有愛上她。

我說︰「不,不是因為另外一個女孩子。」

到了玫玲那里,她蒼白地躺在床上,淚流滿臉。

我坐在她床前。致玲的瞼別轉過去,她母親雙眼若射出毒箭。

我默不作聲。

「為什麼?」致玲問。

我無法作答。

「是因為另一個女子?」玫玲問。

我保持沉默,我不認為她會明白。

「她是誰?她美麗?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說︰「你要保重。」

「她是誰?」

「明天我要回英國了。」我說︰「我的護照並沒有過期,玫玲,我們以後再見。」

「你──」她用手帕揚看瞼。

「你自己保重。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活著,也只有靠自己。」我說。

我站起來走。玫玲母親抬起一只熱水瓶向我摔來,差點沒把我的頭摔得稀巴爛。

在玫玲的哭聲中,我離開他們的家。

爹爹問︰「解決了?」

「沒有。我將永遠是個負心的人,他們會詛咒我一輩子,你知道──負心,辜負一個女孩子的熱心。」

媽媽說︰「我也覺得你過份一點。」

我說︰「不是我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我離開香港。

這真不是一項損失,我憎恨香港這塊地方。這里有女人乘搭公共交通工具也替丈夫「霸」住空位,如此恩愛的一對也只有香港才找得到。香港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公德心。

我到倫敦,報名讀碩士,吸進一口新鮮空氣。並沒有立刻去找姬亞。

我早說過,我並沒有愛上她。

我們終于在同學會見了面。她穿牛仔褲,窄腳,寬腰,上被銀狐長大衣,戴一頂絨線帽。濃眉驚人的攝神,看見我,她笑笑,並沒有太驚異。

我走過去說︰「嗨。」

「嗨。」她說︰「回來啦?」

我問︰「你好嗎?在干什麼?」

「在醫院工作,只好做周末稀皮。」她說︰「在倫敦郊區。你呢?」

「讀碩士。」我說。

她了解溫和地笑。「你的問題解決了沒有?」

「她不會原諒我。沒有人會原諒我。我不敢再回香港,隨時有人剌殺我。」我慘笑,「我並不太高興,你知道,杜十娘投長江之後,李生做人一定很難。」

姬亞笑笑。

「你最近看什麼書?」我問。

「詩經。你知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姬亞說︰「你是什麼時候停止戀愛你那情人的?」

「什麼時候?」我側頭想一想,「我知道。在她變了之後。」

「不是她變,」姬亞說︰「是你變了,如果她也跟著變,反而沒事。」

「我變?」我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什麼地方變?」

「啊炳,現在你是留學生,頂頂大名的IC學生!她只是香港中環的小秘書,行為舉止都配不上你,她的環境與你的環境有天淵之別,你發覺她非但不能幫助你,相反地還會拖累你,你說你受得了嗎?」

我瞠目,「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姬亞凝視我,「你自己想想仔細,只怕你不敢承認吧。」

我低下頭。姬亞這樣的女孩子我也是很害怕的,目光如炬,什麼都瞞不過她。

我說︰「是。我是這樣的小人,只想到自己。」

「真的悲慘,是不是?」她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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