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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郎 第26頁

作者︰亦舒

她說她想念我,我絕對相信,她是個重感情的人,要求太高,無法有人配得上她,四年後她醒悟了,把感情降至最低要求。

然而誰來愛她呢?

我喝完啤酒,見完朋友,打道回府。

我那胖了三十磅的老婆給我一個吻,「親愛的,我媽媽要買一雙玉鐲子過生日,你這個做女婚的,平常被她這麼寵著疼著,怎麼樣?」

我說好。

我早說過,白頭偕老太容易了,她那兒再找個呆子娶她去,她怎麼能不百依百順。我呆呆的坐在沙發上。

但是丹薇……

丹薇扁扁的臉,裹在銀狐的長毛中,那張臉,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她才廿二歲,多少人追求她,是我硬求軟纏騙回來的,過三年找個籍口把她撇掉,因教育問題,她始終維持風度,因教養問題,她始終沒有再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我應該驕傲?,應該悲傷?

但是我老婆纏在我身上說︰「親愛的……」

她曉不曉得她已經胖了三十磅了?

今天我又見到了丹薇,她並沒有見到我。

師母

他們都說老周是星大不可多得的教授,教的是最無聊的科目,可是教得起勁,自小小的九級講師做起,十余年升到了教授,雖然教材沒有換過,講義沒有改過,可是他的教學態度卻是一絲不苟。

他是個好人。教的是中國文學歷史。教這種科目,若能不涉及政治,沒有偏見,便是個好教授,老周是溫吞水一樣的一個人,沒有脾氣的好好先生,改卷子,最高分是甲,最低分是丙,他不會給學生過不去,他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他非常懂做人的道理。

他是一個小心的人,小心翼翼的捧著他的飯碗,看樣子也是一個負責任的人。教這麼多年書,一定是寂寞的吧。然而大學的待遇是好的。老周四十歲了,且是獨身。

老周四十歲,就是四十歲。不是阿倫狄龍式的四十歲,也不是保羅紐曼式的四十歲。

他……看上去也就是四十歲了.

一個一點風度瀟酒也沒有的中年男人,面皮姜黃,因為太陽厲害,曬得他有點醬色,五官模糊不清,殺了人,目擊證人也形容不出的一個人,因為長得太普通了。五尺五六寸高度,有點發福,頭發禿了頂。

這就是老周,雖然做了教授,學生們也選了他的課,可是都很疑惑;到底他是老了,不曉得靠不靠得住。

做教授也像做明星,要年輕貌美才有號召力。老周是不行了。可是他的收入還是叫其他人羨慕的,告老以後,那退休金也是可觀的,而且還早呢,教到六十歲也不稀奇。

我並不念文學,我念理工,妹妹念文學,故此她知道老周,學生們人前人後便叫老周為「老周」,算是昵稱。

妹妹說︰「老周教古文觀止,孟子見梁惠王,還可以,教起紅樓夢來,未免差勁,他這個人沒有想像力,又是個四十歲的王老五,什麼感情他都不懂,別說這麼奧妙的真真假假了。可是他不討厭,至少他不是索隱派。」

我們理工系有一個年輕教師,才廿七歲,是穿牛仔褲教書的,妹妹因此很羨慕。

我跟她說︰「算了,這一位是不知道紅樓夢的,只知道公式。」

餅了一個學期,妹妹來跟我說︰「你知道嗎?老周結婚了。」

「不是吧?」我說︰「娶誰?他找得到對象?」

「我也這麼想呢,要娶早就娶了。」

「那倒別這麼說,人家大大小小,也是一個教授。」

妹妹笑說︰「可不是,落後地區,小大學里的窮教授。」

「誰嫁他呢?」我罕納。

「不知道。」妹妹說。

「不過他人是靠得住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妹妹點點頭,「那倒是的!看他這些日子,只覺得他瘟,人真是好人。」

「不會娶個土女吧。」我問。

「土女也不能嫁他呀,買他什麼好處。」

一日放學,我與妹妹在大學門口約齊了,回家打網球去,另外還有兩個同學,興高采烈的站在太陽下,高談闊論,正站在路邊呢。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小小的開篷TRop慢慢地滑停在我們不遠處。一輛很普通的車,我順眼一溜。一個女人坐在里面,那女人倒是值得再看一眼的。只覺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她彷佛是在等人的樣子。

另外一位同學已經發問了,「這是誰呢?」

「不知道,沒見過,很漂亮。」

我們好奇的看看。

沒到一會兒,老周氣吁吁的跑出來了,拿著他那只注冊商標的文件夾子,兩步作一步的過去,拉開了車門,又忙著解釋,我們只見那女子微微一笑,開動了車子,就走了。

我們看得眼珠子都落在地上了。

我說︰「這是老周的什麼人?」

妹妹說︰「老周是從來沒有女朋友的,他也沒這種親戚,莫非是他的新婚太太?」

一位同學很憤怒的說︰「怎麼可能呢?像那樣年輕貌美的女子,何必嫁老周?」

妹妹說︰「老周又不是壞人。」

我說︰「我們打網球去吧,不等了。」

回家在後園的網球場上奔馳,我總覺那女子是很好看的,是那一種大方吸引了我。仿佛她穿一件長袖子的襯衫,不文不鮮的顏色。不會是老周的太太吧?大概是他朋友的太太,不過妹妹說過幾個星期便可知道了,不會到今日,就說嫁丈夫不講相貌,可是老周人物也不出眾。

因為學校有園藝會,娶了這麼出色的太太,不能不帶去的。

本來這種園藝會就是女學生出風頭的機會。女孩子念大學原是最侈著的,倒不是金錢,而是時間,個個但凡勉強及格便算了,眼楮並沒有看在功課上,一直盯著理想的對象,進大學不過是圖得一個機會──一個嫁人的機會。

所以去了一定是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妹妹早一陣子已經把衣服縫好了,嚴陣以待。

真到了那天,她的男伴來接她的時候,她又說不高興去。「年年是這種玩意兒,年年是這班人。」她說沒味道。我勸她少嚕嗦,「明年畢了業,就沒得去了。」

我沒有約任何人,如果到時找不到人跳舞,自己坐一會兒,也就回來了。約定了人,就不好意思跟其他的女同學說說笑笑,我不干。所以妹妹感嘆女孩子益發嫁不出去,男人連這點芝麻綠豆的自由都不肯犧牲。

到了園藝會,只見校園子里已經張燈結彩的,女孩子都花姿招展,可是不外如此,也沒有誰是特別好看的,都是一般的粗枝大葉,就因為這個原故,她們看上去都很快樂,沒有心事。

妹妹奔過來對我說︰「喂!老周來了!」

我轉過頭去,那個漂亮的女子正跟在他身後,微微的笑看,一個寶光流露的微笑。

妹妹吃一驚,「唉呀,不幸言中,真是他妻子呢。」

真是大丈夫何患無妻,連老周這樣的人,還可以娶到這麼好的太太,單看樣子、風度,便是一等一的了,娶太太不過是要在外頭站得出去,壓得倒其他的女人,那麼做丈夫的虛榮心也就達到了。

我呆呆的看看老周。

老周並不笨,他自然也很明白這一點,是以紅光滿面,喜氣洋洋,到處跟人家說︰「我太太,是,我太太。」周太太始終站在他身後,笑嘻嘻的,恰到好處,並不多話。我想,真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像什麼話呢,老周如今居然出起風頭來了。

妹妹去打听了一下,回來又報耳神,「噯,真是他太太,可是你知道她是誰?你真不會相信,你們那系裹不是有位姓範的講師,最最年輕漂亮的?那是他的姊姊,不知道怎麼的,就嫁給老周做太太了,听說她也是大學生呢,老周真不知道交了什麼運,可是你看看範先生的太太!天下問怎麼有這許多氣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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