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白衣女郎 第25頁

作者︰亦舒

丹薇咪著眼楮看著我,微笑。

我的心痛如絞。以前她拿起文件夾于上律師樓,短頭發,一整套的考究的便服,神氣十足,怎麼看都像個小男生,而現在這麼女性化了?這麼的叫我心酸。

我輕問︰「他們怎麼會懂得你?」

她聳聳肩,「上班是上班,下班總要把時間殺掉。在他們眼中,至少我是個掛牌的律師,至少我是個略有姿色的女人。」她淡淡的答。

「丹薇,你豈止略有姿色。」

「但是我不像她們那麼美麗,是不是?我不美。」

「是的,你是美麗的。」

「謝謝你。」她笑,真的七分醉了。

「丹薇,你喝多了。」

「沒有,沒有。記得那一日我真醉了,對你說了多少話,又哭又吐,你只是鐵青著臉不晌。你對每個人都那麼好,我得不到你的歡心,錯一定在我。」

「我不知道你在乎。」

「當然你知道的,我太在乎了;所以才那麼討厭,愛是最不瀟酒的,我太年輕,不知道如何愛你,然後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欲告訴你,下雪的時候有多冷,我要告訴你,全章的商業條約我背得出,我要告訴你,我如何為你流淚。但如果你已經忘了我,這些嚕嗦又有什麼用呢?你從來沒有再來找過我,好像我是你的仇人,我做錯了什麼?或者只是你根本不喜歡我,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麼,或是沒有做什麼。我很高興今日見到了你,我一直沒有忘記你,自從離開你,我潦倒至今,與這種人在一起,我是完了,他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是完了,無所謂,只有你是有所謂的,既然失去了你;既然失去了你……」

音樂早停了,換了一支。

我輕輕擁著她,默默的听著,以前她只會皺著眉頭跟我像律師與律師似的答辯,以前。

拌女唱著︰

「一日又一日,

我得面對一整個不屬于我世界的人,

我真的那麼強壯?

我可以忍受這世界給予殘酷的一切,

但是沒有你,

我一日也活不成……」

「我不再活著了,」丹薇笑,「我什麼都做、拍馬屁,低聲下氣,搶案子來做,開夜工,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你也不是我那個時候認識的你,也許現在的我,踫到以前的你,兩個人會過得很好。或許現在的你,踫到以前的我,也會過得很好。你听懂了嗎?這就是緣份,時間是緣份。十年前你會娶現在這個太太嗎?我還記得你怎麼把這類型的女人批評得一文不值,然後轉頭說︰‘丹薇,丹薇不是這樣的,是不是丹薇?’」

我什麼也不說。

丹薇說︰「我講得太多了,我要回自己的桌子了。」

「今夜你跟他們去了?他們是誰?」我忍不住問。

「今夜你踫見我,不是個偶然,你關心我,我感激你,但是明天呢,後天呢?我已經四年沒見你了,你沒有看見我的眼淚吧?我的眼淚太遠了,你管不到了,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呢?你要問他們是誰,讓我也問你,那個名義上算是你老婆的女人又是誰?」在這一剎那,丹薇的眼神恢復了她一貫不可一世的神態。是的,她就算墮落了,那是她清醒明白的選擇,我老婆的墮落,是一種豬玀活該出生在豬欄里的感覺。我無言,我放開她。

丹薇一身雪白,走起路來,綢衣飄飄拂拂,人的命運各有不同。

她忽然轉過頭來說︰「真奇怪,我並沒有找到比你更好的,沒有。」

我還來不及說話,她又轉身走了。

那個叫唐的男孩子瞪我一眼,抓看她的手。

我轉過頭也走了。

丹薇不再是我知道的丹薇。

我也不再是丹薇知道的我。

現在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選擇,問題是我不再苛求,我很快樂,因為我沒有教育水準,我只不過運氣好,賺了點錢。而她,她始終是不同的,曾經一度,我也有那個虛榮心,想發她為妻,她到底是不同的。

我們回家,妻換了花邊透明睡衣出來,直嘀咕,「那女的真邪門,臉那麼扁,又不漂亮……」

我一轉身就睡著了,看,我已經練得這麼到家了,沒有任何事可以使我失眠,甚至不是丹薇,我愛過丹薇嗎?我與那個大眼楮的男孩子有什麼分別?當初與丹薇在一起,也不過是虛榮心,舞女酒女泡久了,媽的,約會一個法科大學生,多帥。只是丹薇那時年輕,她真愛上了我,而且在分手的時候才發覺她已經愛上了我。

我害了她?不不,她是不會被害的,她那樣的女孩子,開玩笑,她是第一流的女人,一百個男人也害不了她,今夜她喝得更醉,明早她還是會準時爬起來去開庭的。

丹薇是什麼人!誰能夠影晌她的大局!

一星期之後,我到大會堂低座去等朋友。正在喝啤酒;一抬頭又是丹薇!

的確是她。

她的黑發束在腦後,梳成一只髻,臉上粉紅粉紅的,精神飽滿,縴細的身段,滿面笑容,穿看一套米白色凡立丁西裝,三件頭的,背心上扣一只掛表,手挽鱷魚皮文件箱,正與一個外國人說話。

那個外國中年男人替她挽著件銀狐大衣,看著她的瞼像看了迷似的,兩個人不曉得在說什麼。

丹薇沒有看見我。

她太忙,她看見別人的時候是極少的。

她並沒有完,她才剛開始呢。

酒後醉話難道可以當真嗎?

看她現在這個樣子,我憑什麼去配她?我還是回去與我那三流明星老婆相處到白頭偕老吧,寧可人高攀我,不可我高攀人。

不。

丹薇還沒看見我,她與那風度翩翩的外國人走到門口,那個外國男人為她穿上大衣,大衣連帽子,帽子罩在丹薇頭上,銀狐的毛圍在她不化妝的臉上,扁扁的,那種自然可愛是說不出的,四年了,四年前也是這份特別的感覺吸引了我。

她還說她無法獲得我的歡心,其實是我怎麼做,她怎麼瞧不起我。

外頭在下雨,她毫不在乎身上穿的是什麼,這是她一貫的作風,那一年我認識她,她披藍狐大衣,開巴哈馬黃色跑車,也是傾盆大雨,前來看我,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為她買了姜花,她喜歡姜花,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的確愛過她。

怎麼能不愛呢?有幾個丹薇呢?像我老婆,開過雙眼皮,做過鼻子,還有一切曖昧的事,我容忍她,那是因為注定要容忍她,她知道我在容忍,因此感激涕流,我們的關系建于這種條件之上,白頭偕老還有什麼問題。

至于丹薇,當然她寂寞,她是為寂寞而活的。寂寞等于她生命的一部份。不過不是在白天,白天她一睜開眼有三千樣的事等她去辦,坐咖啡館對她來說都是一項罪名,浪費時間。

當然她有寂寞的時候,每一天的工作成功地完成了,回到豪華的公寓中,那一剎那,才是寂寞的,找再多的小子們陪她喝酒跳舞,還是寂寞的,表面上她是妥協了,內心的反抗更強,對生命的反抗。這個世界只適合我妻子這種女人,因此我發她,我要利用她幫我盡可能愉快地生存下去,打打麻將,說說黃色笑話,拍拍我馬屁,混混日子,一輩子就過了──哦還有,別管人種是否優秀,生半打孩子玩玩,我老婆可不懂生命的可怕,人生的哲理,這是丹薇的論調。

丹薇離開了。她沒看見我。

我們都活得很好,十年後,廿年後,卅年後,我們或許還會見面,我也許不認得她,她也許不認得我。

畢竟一度,我們是情人。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