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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郎 第3頁

作者︰亦舒

妹妹面不改容,女人踫到棘手的大場面、永遠比男人鎮靜,這便是個好例子。

只听得她又說道︰「……是呀,到記者俱樂部吃飯也不錯,人比較不擠。哼!那個阿陳想在我身上找便宜?哈哈哈,他先替我付上半年的飯帳才說!」

忽然之間她的五官都擠在一起,美麗的瞼變得異常恐怖,我的心在滴血,整個人被撕裂。她優美的姿態全部消失,我的九天文女原來的真面目!我半年的盼望,歷久的祈求……

她終于看到我了,很明顯地是嫌顧客妨礙她閑談的時間,沒好氣的問︰「買什麼?」

我頓時後退一步,妹妹馬上搶前來保護我。妹妹說︰「我們想看那對燭台。」

「三千八百元。」白衣女郎傲然說。

妹妹笑,「我們決定購下。」

另外一個售貨員發現瞄頭不對,過來說︰「請問付現款嗎?」

妹妹笑,「呵,我一向付現款,我最喜歡現鈔。」這句話倒不是開玩笑,妹妹什麼陋習都有,就是從來不帶任何信用卡,她連私人支票戶都沒有,永遠成疊的現鈔塞在皮包里,她數大鈔的姿勢真是訓練有素,美妙非凡。

當下她數出三千八百元──如果禮物店內也可以付小販,她一定會說︰「不用找了!」

白衣女郎收過鈔票,眼楮先亮一亮,然後艷羨地看妹妹一眼,她把銀燭台拿下來包扎,她的同事去打發票。

我仍然像傻子一般地看著這個女郎,終于妹妹拿起燭台,拉我一把。「走吧。」她說。

我跟著妹妹走到街上,有點神魂顛倒,心身俱焚。

妹妹說︰「算啦,別這麼念念不忘,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看開點。」

我點點頭。心中非常悶塞。

妹妹嘆口氣,「生活從來就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回事,生活從來沒應允過我們什麼幸福。」

我沉默。

「對不起。」妹妹說。

「對不起什麼?」我問︰「關你什麼事?!」

「因為是我要到銀器店去的。」妹妹說。

我嘆口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妹妹說︰「再找另外一個偶像,換個地方吃飯。」

我笑笑,我不認為我會那樣做了。

我覺得很疲倦很疲倦,我需要一個假期。不是那種每年放兩個星期,到菲律賓去兜一兜的假期,我想放下一切。

扁是這麼想已經令我心頭清朗,我決定把一切都交給我的合作人。

他瞪著我,「你打算到哪里去?」

我輕松地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生很短,我不能到五十五歲退休的時候才離開這張寫字台,我會後悔的。」

「你在這張寫字台後面有什麼不滿意?」他問︰「很多人想坐還坐不來呢。」

「人各有志,想坐的人永遠坐不到,但是坐得到的人又不稀罕。真奇怪,是不是?」

「你到底要失蹤到什麼地方去?」他大惑不解。

我說︰「大溪地、摩洛哥、百哈馬斯,甚至是育箕灣。追求心靈上的平安。」

他聳聳肩。

妹妹來看我,我正把我的平底巴利皮鞋努力地摔到牆角去,換上一雙橡皮球鞋。

妹妹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干了。」

「好!」妹妹翹起大姆指。

我笑,「不能這樣稱贊我,你總不能叫每個人都做稀僻土。」

「我知道為什麼你忽然之間舍得放棄這里的一切。」

「為什麼?」

「一切都是虛妄的,」妹妹說︰「白衣女郎不過是象徵你逼切想得的名利,接近一看,都是幻像。」

我點點頭。

妹妹溫暖地笑,「或者我們可以去做和尚,是不是?我們兩個人的性格是和尚性格。」

「你只可以做尼姑,妹妹。」

「噯,哥哥,我們有一隊朋友,想乘機帆船過太平洋,你參加嗎?」

「生命會有危險嗎?」我擔心。

「哥哥,」妹妹溫婉地說︰「生命是什麼呢?五百年後什麼分別也沒有,何必擔心掛念。」

我伏在寫字樓的窗上。

我點點頭,說︰「你知道嗎?這里的窗門是打不開的,人造空氣,人造燈光。」

「好得很,」妹妹說︰「那麼我們準備動身吧。」

「我們吃飯去。」

我與妹妹坐在皇後廣場吃雞腿,喝可樂。

忽然之間有一個女郎走過來坐在我們身邊。她身披紅裙,朝氣萬丈,手中程一個冰淇淋筒吃。

妹妹向我眨眨眼。

我斜眼瞄瞄那個女孩子︰高鼻子,鵝蛋瞼,皮膚好得不像話,大眼楮,翹嘴唇。

我的心猛跳起來。

妹妹嘆口氣,站起來,「俗緣難了,紅塵纏身。」她說著走開︰「痴兒,痴兒。」

我大膽向紅衣女郎塔訕。「你好。」

她把冰淇淋吃完,說︰「好,你好?」

「你在附近辦公?」我問。

「不,我到花園遺禮拜堂陪家母辦點事,你呢?」

「我?」我說︰「我的公司開在附近。」

「哦,」她很有興趣。「是嗎?」眼楮閃亮。

再見,機帆船。再見,白衣女郎。活在塵世中二個希望幻滅,馬上又升起另外一個希望。而我們的日子,慢慢逝去。

第三者的故事

姊夫有了外遇。

這一句話本身有千鈞力量,可以寫一本小說。

是的,姊夫有了外遇。

我這個做小姨的住在姊姊家中,左右為難。

朋友問我︰「你幫姊夫還是幫姊姊?」

我說︰「我搬出去住。」

誰要管別人家里的事。即使是姊姊,也還是外人,受過教育的人永遠不理會別人的事。我一向明哲保身,一問搖頭三不知,安份守己。

整件事是這樣的︰

那日姊夫清晨回來,約一點半左右,姊姊一只拖鞋扔過去,開始哭,兩個外甥都被吵醒,我假裝啥子也沒听見,在枕頭上閉目養神。

真難為情,跟人家夫妻一起住,偏偏人家又在半夜吵起來,姊姊、水遠是火爆脾氣。

男人這樣事。他要不走,趕也趕不走,他要是決定走,女人拿個烙印在他背上熨個記號,他還是跑掉了。我看準姊夫這樣的人,是玩都玩不起來的那種男人,姊姊許是因生活發膩,興風作浪,換換口味。

身在福中不知福。

第二天姊姊紅腫著眼楮跟我說︰「是真的!這次是真的!」

我冷冷地說︰「你已不得是真的!這些年來疑心生晤鬼,每隔三兩年吵*次,你的日子就是這麼過的─.」

之但次是真的,他承認了。」姊姊哭。

我稀罕起來。「他?真的。」

「是。你沒見他最近三日兩頭遲回雩.星期日下午借個陰頭,影子都不見,我就疑心,警告他好幾次,他都不理,昨天鬧大了,他承認外頭有女人!」

我仍是不相信。「真的?」我問︰「姊夫肯離婚嗎?」

「他說他不會離婚。」姊姊憤怒地,「他敢!這些年來──」

我說︰「這不行了?」

「不行!我可不放過他……︰」

我搖搖頭,坐下來,「你損失了什麼?你為什麼還要難為他?」我問到姊姊鼻子上去。

她一怔,馬上說︰「反正我不會放過他,我要好好的拷問他,這狐狸精是怎麼勾引他的,要他保證以後不得再犯,要他認錯。」

不不不。姊姊。夫妻關系不是這樣的。不不不。我心中嘆息,不是這樣。丈夫不是奴隸,丈夫不是附屬品,丈夫並沒有義務一輩子愛他發妻,他是一個自由的人,他有權變心,如果他認為目前的生活不再適合他!不再令他快樂,他可以自由離去。

正如做妻子的一樣,如果一個女人認為若干年後她尚可以出外看世界,她不願意再逗留在廚房里一輩子!她的生命沒有人可以代她作主。

听上去實在是很殘忍,但是我們活在廿世紀末,必須要接受這個新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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