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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 第27頁

作者︰亦舒

我換上T恤牛仔褲,泡了茶,與她對喝。

「你有你的理想,我很佩服,」佩姬素說︰「阿五,可是你不敢面對現實。我活在現實里,可是理想全沒了。」

我說︰「也有人嘲笑我們,說︰瞧,這就是念美術的女學生了,一點兒藝術家味道也沒有。去他媽的!現在畫冊都卅五鎊一本,油彩畫布什麼價錢,我的畫筆禿了頭,兩年前就該買新的了,叫我哪里變錢?周日大念美術理論,周末可要到中國餐館去洗碟子,賺外快,我沒精神崩潰,蠻好了。」

佩姬素說;「唉,牢騷到此為止,總之此人你代我招呼招呼。」她作著揖。

「我面色難者點,你可別怪我。」我說。

「把他嚇跑了更好。」她笑。

我也笑了。

她走了,大概又約了誰。也好,出去樂一下子,勝過耽在屋子里。我伸個懶腰,把功課拿出來,全堆在桌子上。反正這個人要晚上或明早才到,慢慢未遲。若明天到,對不起,我得留在圖書館里,非八點鐘見不了面。正如佩姬素說,他覺得乏味,也就回去了。千里迢迢來見一個女孩子,也虧了他的,一個人到了這種年紀,還有這種興趣,可真難得,難得之余,就使人覺得有點笨,大約念科學的人都很純真,也可以維持著這種純真。

佩姬素是早沒有感情了,她對待那些男朋友,不過是小狽小貓一般,用來解解悶,差他們干點活兒,這里那里跑跑,如此而已。

托一終身,這年頭還有這樣的男人嗎?只除了我的弟弟罷了,他可算是男人,然而我也只這麼一個弟弟。

至于我,我是沒有看破紅塵,只可惜紅塵看破了我,早將我束之高閣,再也不要我了。

我把佩姬素留下的卡片看了看,上面寫著「漢斯.艾遜」,這人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中國人。嫁洋人的女人,大告不妙。我也說過佩姬素,「你媽是怎樣嫁洋人的?不可思議,我看一本紅樓夢,看到現在還沒看通,不要說是洋人了。」佩姬素聳聳肩,給我的答案是︰「人各有志。」

佩姬素是個妙人。美麗,簡直美得艷的,也難免俗一點,但是那種俗卻是最受男人歡迎的俗,她身裁好,又不穿,三十五C的胸就在毛衣下,走起路來,不知道毛衣是活的,還是她是活的。

而我,我是排骨。可憐的漢斯什麼,他只能見到一個替身,一個半點兒也不接近的替身。

我只寫了半篇功課,傳報員就叫「佩姬素史蔑夫小姐,有人外找。」

叫了三次。

我想是佩姬素已出了街了,我只好放下打字、筆,下樓去看。一看之下,我就知道是誰,是那個半中半德的原子物理學生。他站在那里,身邊放著小小的一只皮夾。黑色的頭發。佩姬素的頭發也是黑的。眼珠是深咖啡,所以我想如果我努力一點,應該充得過。

他來早了。

于是我走過去說︰「漢斯?」

他轉過頭來,很漂亮的一個男孩子,臉有點圓圓的,孩子氣很重,可是太甜了,有點糯糯的,薄薄的嘴唇彷佛像女孩子,身裁普通,不高不矮,穿著花襯衫,洗得很干淨的牛仔褲,很平凡的一個混血兒,看上去也很像一個混血兒,唯一的特色是他的眼楮,是一種晴天的澄清的藍色,很少見,令人驚異的美麗的藍。

他瞪著眼楮看我,「佩姬素?」

我沒有回答,「你早到了。」我說︰「幸虧我沒有出去。」

他與我想像中的原子物理學家完全不一樣,我覺得既然有了德國血統,又念了這一科,總該高瘦挺拔,冷酷理智,有種蓋世太保的味道,而他!他卻糊里糊涂,說來就來,千里迢迢來看一個對他一點沒有興趣的女孩子。

「你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我頭一句問他。

「咦?我告訴你了,這里宿舍有空,接受外來學生,我訂了一間房,不貴。佩姬素,你好,我想見你已經很久了。」

他伸出了手。

我只好與他握一握手,然後連忙把手藏到口袋里去。

我說︰「我住九號房。你要不要人幫你收拾行李?打算住幾天?」

「一個星期。」

我怔住了。我的媽呀!我還以為他住三兩天,一個星期?

我再有空也沒有這麼多的時間呀。

我回轉頭去。

他說︰「可是我要到牛津大學去開會。」

「啊。」我松一口氣。

我看了他的鎖匙牌,他住的是七十三號。

我陪他到了他那邊宿舍,他放下了行李,我攤攤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自皮夾里掏出一張卡片給我看,說︰「我最喜歡這一張。」

我打開來看,是花生漫畫卡片,薄荷佩蒂靠在樹上說︰「我承認我喜歡物事︰美麗的、閃亮的、柔和的,我都喜歡──」轉過後頁,他說︰「但是你,我愛。」下面打著無數的XXXXXX,然後龍飛鳳舞的簽著︰佩姬素。

我嚇一大跳。真是混賬忘八羔子,這樣的通訊朋友,現在變了心,塞到我這邊來,叫我如何應付?我一抬頭,偏偏又看到他那張孩子氣的臉,而且一臉的微笑,我幾乎昏過去。

我只退後兩步說︰「漢斯,我想……你一定累了,你休息休息,把行李整好了,咱們再見面。」

「好的。」他說︰「我洗個澡來找你,九號房,是不是?」

「是是。」我連忙退出他的房間,逃也似的奔走了。

我握緊了拳頭,佩姬素太不公平了,這混球!真是敢為人之所不敢為者,算我服了她!

到吃飯的時候,我先把漢斯尋了出來,怕他不曉得飯堂在什麼地方,老實說,我真有點兒累,而且要做的事又這麼多,所以沒有什麼好氣,只是默默的坐著。而且那飯堂的飯菜又不大好吃,一直是老款式。

在外國就是這樣,大家是學生,名正言順的窮著,一天到晚吃著那些鬼東西,唯一的娛樂是到公園坐坐。

漢斯說︰「你怎麼剪了頭發?」

我愕然︰「你怎麼曉得我把頭發剪了?」

「感覺。」他笑笑。

我嚇一跳,他以前見過佩姬素的照片?佩姬素說沒有。

我問他︰「有什麼打算沒有,節目安排好了嗎?」

「你可有空?」他問我。

「漢斯,我沒有空,你來得真不合時,我沒有打算見朋友,我們在下月份要考試呢,我溫習得很緊張,應該早跟你說的,可是……」我說不下去了。

想想也是,人家千里迢迢的來看女朋友,看到的不是本人,我的態度這麼冷淡。他一定弄不清楚,這年頭誰是笨子呢?他也一定很快會發覺真相的。

于是我改口︰「放學後,做完功課,把雜事都做完了,也許有空。」其實也好不了多少。

他只看了我一眼,眼色很深沉,但是依然微笑著。

「你不是佩姬素。」他說。

我一點也不驚異。我說︰「我又沒認我是,是你開口叫我佩姬素的。弄明白了更好。」

「佩姬素呢?」他問。

我坦白的說︰「她不想見你了。」

漢斯沉默了一會兒。我的心懸著,怕他有什麼抱頭大哭之類的舉止。誰知他不過是沉默了一點點時候,馬上抬起頭來,好一個科學家,喜怒不形于色,他問︰「我做錯了什麼?」

「不是,」我說︰「只是佩姬素這人……很情緒化,你不要生她的氣,這不是她的錯,也許隔一陣子,她的心情大好了,跑來看你也說不定,到時你也可以拒絕見她。」

他笑了,「女方有權改變主意──是她叫你招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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