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特別容易適應環境,任何事都好像在掌握之中,不會吃驚,到外國去是我渴望的。
我不知道宋先生是幾時听完電話的,可是他膈沒多久便走到我房間來,坐在我身邊,陪我看電視。我看他一眼,他穿了一件白襯衫,長袖子卷起一半,正在吃三文治,他並不老,頭發梳得很整齊,向我笑一笑,非常有震蕩感,忽然之間我明白姐姐為什麼念了他一整天,他是一個非常好看的男人,男性化。我並沒有男朋友,但如果要挑男朋友的話,我不會挑那些咀唇上頭帶點毛的男孩子,至少要有這位宋先生的可親感覺。
于是我說︰「三文治哪里來的?」
他馬上分了一半給我,我笑笑,便照吃不誤,他遞一瓶啤酒過來,我喝一口還給他。
他坐在我的藤椅里,看上去很舒適的樣子,但是也很沉默,頗有點寂寞。他不像爸爸的朋友,爸爸的朋友,都是……老頭子。
電視上在演亨夫利鮑嘉的「加薩布蘭加」,但是我沒人說話已經有好些日子了,因此我顧不得看戲,我問︰「你從哪里來?」
「英國。」他笑了一笑。
「真的?我隔五天就去倫敦了。」我說︰「地方好嗎?你為什麼回來?還去不去?」
「地方……還可以。」
「你回來干什麼?」我一直問。
他說︰「為了一個女子。」
「哦,她在台北。」
「不,她在英國,為了她,不得不回來。」
「我不明白,」我說︰「為了她,你應該留下來。」
他又笑,「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你長大了自然知道。」
「大人就喜歡這樣,把事情弄得很復雜。」我說。
「說得很對,小豆,你說得很對。」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我問。
「我听見你姊姊叫你。」
「真的?」我笑,「我姊姊喜歡你,你為什麼不下去跳舞?她會很高興。」
他在黑暗中搖搖頭。
我開亮了一盞燈,他抬起頭來,我吃一驚,他真是漂亮,眼楮十分亮,眉毛很濃,重要的是,他百份之一百像個男人,高大強壯。
于是我說︰「你是個英俊的男人。」
他莞爾,「老的可以做你父親。」但他有點高興。
「真的?你有多老?」
「四十。」他答。
「真的很老了。」我問︰「你覺得生命如河?是失望或是滿足?」我看著他。
「你是一個很尖銳的小孩。」他微笑。
「我不是小女孩子。」我說︰「我有很好的身裁,每個人都那麼說。我承認我年輕,但是我不小。」
他笑了,他們大人都這個樣子,永遠不听年輕人在說什麼,一直笑,只會笑,仿佛咱們說了最好笑的笑話,我斜眼看著他,很不服氣。
「年輕真是好的,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再年輕一天。」他說。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他喝完了啤酒,站起來,走到露台上去。
我問︰「有沒有螢火蟲?」
「有。」他答。
我關了電視,也走到露台去,姊姊的客人都到了,坐在泳池旁,有說有笑,放唱片,吃烤肉。
他問我︰「那條路是通到什麼地方去的?」
「附近的一條村子。」我說,「要不要探險?可惜有蚊子咬。」
他看看我,又微笑,他說,「夜了,不要走小路。」
我問︰「是不是真的?一個人年紀大了就會小心謹慎?」
他說︰「一點也不錯,不但小心,而且明哲保身,像我,年輕的時候,脾氣很壞,有一句說一句,現在越來越怕得罪人,含糊得很。」
我笑,「那多可怕。」
「並不可怕,年輕的一輩又成長了。在他們的身上我看到往日自己的影子。四十歲的人還能穿個牛仔褲到處跑?同樣的道理,我不想再暴躁發脾氣。」
他的聲音是那麼溫柔動人,只不過是穿著一件白襯衫、但看上去已經十分雍容,人家說男人是要到中年才會好看,恐怕一點也不假。
「你有工作嗎?」我問。
「我是教授。」
「真的?」我問︰「教什麼?」
「物理。」
「噢,物理,」我說︰「我從沒修過物理,我沒興趣。喂,別告訴我爸爸我們談話的事情,他怪我沒禮貌。」
「我不會說。」
「你居然肯跟我說話──你不覺得無聊嗎?」我問︰「媽媽說我講話一塊一塊,從這里跳到那里,莫名其妙,答非所問。」我哈哈的笑。
「不,很有趣。至少你想什麼說什麼。」他在露台坐下來。
我把蚊香點上了,黑暗里看到一粒火星。
「你來告訴我,你認為生命如何?」他問。
「我不能說什麼,簡直無可奉告,我的生命要等到達倫敦才正式宣布開幕,以前的十七歲只有作廢。」
「你只有十七歲?」他問。
我點點頭,「你覺得生活得如何?」我再問。
他說︰「要忘記的事太多。」
「那才好呢,要是活到四十歲,連一件事也沒有發生過,那才痛苦。」
「是的。」他微笑,「可是我的記性太好,忙著忘記這個那個,結果什麼也忘不了,時間都糟蹋掉。」
「你是想忘記那個女子?她一定非常的美麗,是不是?」
他沒有回答,沉吟著。
這時候姐姐在房間外問︰「小豆?你跟宋先生說話?」她走進來,瞪我一眼,很有份量,很具敵意的向著我,「你懂什麼?老是煩人!」
我冷冷的哼一聲。
姐姐馬上笑著對宋說︰「我們開始跳舞了,宋先生,你反正沒事,參加我們,好嗎?」
宋忽然說︰「好的,可是小豆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我幾乎懷疑听錯話,耳朵不管用,可是他正看著我呢,我連忙答︰「是,我馬上換衣服。」
姊姊很勉強的說︰「小豆不會跳舞的。」
我指著姐姐大聲說︰「我會,七月份才學的,三步四步全行,我會跳。」
宋笑起來,「好,我給你十分鐘。」
我從櫥里拉出裙子,馬上到浴間去換,才三分鐘就好,沖出來找鞋子,一抬頭,姐姐已經走了,我問︰「姐姐呢?氣跑了?」我裝個鬼臉。
宋說︰「我希望女孩子永遠不會長大,永遠不要長大。」他蹲下來幫我穿好鞋子。
我是這麼感激他,他為我爭了這麼大的一口氣,又長得這麼漂亮,我還能要求什麼?忽然我愛上了他,因為我只得十七歲,因為我急于要戀愛。
「好了,寶貝。」他放下我的腳。
「現在下去?」我抬起頭問他。
他站起來是這麼的高,至少有六尺一寸,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高的男人。好看的男人可以分兩種,一種是好看得非常孩子氣女性化的,所以女人一見就母性大發,忍不住要保護他愛他,還有一種就是像宋,大樹一樣的,百份之一百男性味道,使我馬上覺得,我是個女人,緊緊被他吸引著,年齡不重要,我呆呆的看著他。
「可以。「他說︰「我們下去跳舞。」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臂彎里。
我是這樣的高興,好像生命中忽然出現了太陽,他是這樣子了解。我與父母間從來沒有如此融洽過,因為我連跟他們見面的機會都不多,不必說其他的了。真沒想到第一次接觸的外人會這麼可愛。
我們到了客廳,我像小狽的跟著他,我們跳了兩只舞,他的舞跳得很好,我穿了兩寸高的鞋子,可是才到他耳際,他並不瘦,可是看上去恰恰好。事實上我覺得他是十全十美的。十七歲的人總是這樣,做事不經大腦,但這樣又有什麼不快活呢?
這是一個值得記念的晚上,我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姊姊終于也參加了我們,她準我喝一點水果酒,我們坐在泳池邊,我帶點妒忌的問他女朋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