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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 第5頁

作者︰亦舒

「有那樣的美麗,展覽給大眾看,是很應該的。」

「大眾也有分別,大學里的大眾……」她不晌了,開始低頭吃她的牛肉面包,做人還是要看得開一點才好,小平漸漸在學,她學得慢。

吃完飯,我們去城里逛。劍橋的店不多,可是也有服裝店,小平看中一條長裙子,是那個女孩子穿的那種。我說不好,不適合小平。小平與我還是穿牛仔褲好一點。

小平說她難忘那女孩子飄然的姿態。我笑她,這是與生俱來的,買一條裙子就學得了?她也太天真了。小平氣我,她的注意力漸漸分散,那是好事,過去的事何必苦記,不如往前頭看看,看什麼?看柳暗花明。

水仙花都開了,一地的金黃。

人家是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們是打算玩三天。

我問︰「今天是第二天了,你猜明天是下雨還是天晴?」

小平懶洋洋地說︰「當然是下雨,要不要賭一下?」

可是第三天卻是個大晴天,而且有意外之喜,大學空地里來了一隊樂隊,免費奏起民歌來,草地雖然有點濕,大家也都不管,有的鋪了毛巾,就坐在地下听,歌唱得並不好,到底是免費的,而且就因為唱得不好,有一種稚氣,歌聲哀怨動人,訴說著女子的愛人遠征不歸。

我在人群中找那個女孩子,可是找不到,找不到是意料中事,她怎麼會在人群中出現呢?她此刻在做什麼?莫非又在河上?

她換上牛仔褲與毛衣,也必定一樣動人吧?下次見到她,我希望可以大聲對她說︰「看開一點!看開一點!」像她那樣的人材,應該抬起頭來,征服十打八打男人,為我們出一口氣才是。

小平推我一下,「喂,在想什麼?」

我沒有想什麼,我在多管閑事。

听了一上午的民歌,小平精神略佳,在陽光下我看她的容貌,也堪稱色如春曉,這樣才貌俱全的女孩子,男朋友還跑得無影無蹤,難怪她要生氣。

我們在冰淇淋車買了冰淇淋吃。我長長吁出一口氣。

「太陽好。」小平說。

我笑說︰「你還年輕,太陽自然是好的,我簡直不敢見陽光,這太陽像照妖鏡一樣,什麼雀斑皺紋通通照出來了,我還是照月亮好。」

「要不要今夜出來月夜泛舟?」她興致好得很。

「你別折騰了,改明兒找個新男朋友,再耍花樣吧,我是不高興舍命陪君子的。」我教訓她。

「我自己去。」她仰頭,「女朋友總不及男朋友,男朋友什麼都肯,你這個人,不夠豪放。」

我火了,我說︰「他媽的,男孩子跟你泡,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過是想把你弄上床去,我跟你在一起,有什麼好處?我還有興趣模你的手呀?我不好此道,男女自然有別,你若不欣賞我,簡單得很,我打道回府好了,留你在此快活。」

她嘆一口氣,「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不想馬馬虎虎的。」她再嘆一口氣。

「對,你想八人大轎抬你回家做太太女乃女乃,你等吧,等好了,反正你有的是時間。」我笑說。

「現在做女人益發不如以前了。」小平說︰「還是以前的女人好,咱們都叫女權運動害的。像我媽媽,活了六七十歲,嫌我爹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封封信說男人靠不住。是呀,男人是靠不住,可是我母親不能說這句話,她靠了我父親五十年了,一輩子沒賺過半毛錢,她自以為勞苦功高,不過是養了幾個孩子,捱過幾年窮,這算什麼?像我們這一代,做人家老婆,人家娶你是給你面子,家里事哪一樣不用動手?還得上班去工作來倒貼家用,平時上街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嘿,那才難呢。早十年八年又好點,現在真是王小二過年了。」她苦笑。

我與她散步,我不想與她多說這種問題,我支開她,「喂,上哪里?」

她卻說得興致上來了,「你看我,做錯了哪一點?我人長得不壞呀,又不少眼楮不缺鼻子,我書也讀得好呀,全校承認。我爭氣這些年,苦了這些年,滿以為畢業可以結婚去,誰知又來這麼一下子,什麼都是空。」

我不阻止她,說了出來,她心里也舒服一點。

我輕輕哼披頭士的歌──「沒有一樣是真的……草莓田……」

「真的沒有一樣是真的。」小平說︰「什麼是真的?有幾個人長得像那個撐船的女孩子?」

我不晌,那個女孩子……我們又不知道她,誰曉得呢?

「我母親這麼一把年紀,還來向我訴怨。媽的,我跟誰說去?誰要听我的?」小平問我︰「你要不要听?你要不要听?千篇一律的故事!她還來煩我哩。我不如干脆死了,我告訴你,我是不舍得我父親的。」

我笑,「何必這麼氣憤呢?你說給我听好了。」

「你听?你轉過面就笑我。」她說︰「你自己也有煩惱事。」

「過一陣子就好了,活到哪里是哪里,這里氣憤作什麼,你看我們!悠然游南山,豈非美哉?」

「你倒是詩興大發,我受不了。」她說。

「這兩天濫用詩詞的是你,不是我。」我指正她。

「你與我,咱們瀟灑不起來,咱們不過是普通女人,不過因為運氣不好,我告訴你什麼人才是一流的──」

我接上去──「我知道,那個駛蝴蝶舟的女孩子。」

「是啊。」小平向往的說︰「真是,她才是智者,像她這樣的女子,一定是莊子般的。」

「你怎麼知道?」

「看得出來。」小平說。

就在這個時候,河的那一頭有一個小孩子突然叫起來,「救命!救命!」是一個小女孩,指著河頭。

我不由分說,急步奔過去,拉住那個孩子,問她︰「什麼事?你受了傷?」

她搖頭,恐怖的指著河中間,我隨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嚇呆了。

有一個女子浮在河中,飄飄然,衣服是白色的,在河面浮啊沉沉,有說不出的詭異,太陽下,她彷佛在仰泳,長發在水中拂來拂去。

是她!

是那個女孩子!

我狂叫一聲,沖下河去,我沒有月兌衣服,沒有顧到河水冷,我向她游過去,我努力游過去,抓到了她的手,拉住她的手,然後托起了她身子,向岸邊游,她真冷,冷得像一塊冰一樣,等我掙扎上岸的時候,岸上已有一大堆人了。

他們要拉我,我說︰「這個女孩子!快快!」

「你!」一個警察說︰「你先上來,她已死了。」

「沒有!」我尖叫。

他們把我們兩人一齊拉上岸。

我渾身濕的跪下來,看著這女孩子的尸身。她溺斃了,警察說得對,死了不止幾個小時了,薄薄的衣服緊緊的貼在她身上,仍然是一個美女。

有人拿來了兩張毯子,一張蓋在我身上,另一張在她身上。小平抱住我,我抬起頭來,問小平︰「為什麼?為什麼是她?」

小平臉色白如紙,渾身顫抖。

我倒不覺得冷,我心里害怕。

「為什麼?」我問著。

我把毯子拉開來看她的臉。她的咀唇是紫色的。一點也不可怕,就像擦了時下流行的唇膏一樣,眼楮閉著,睫毛長長的,臉上是那種象牙白。

警察們扶起我,「小姐,你要換衣服,你很勇敢,但她已經死了。」

在警署里我換了衣服,烤火,喝拔蘭地,女警替我梳好了濕頭發。他們有話要問。

小平整個人崩潰了,她在嚎啕大哭。

警察問︰「你們是親戚?」

「我不認得她。我們不是劍橋城里的人,我們來住幾天,可是在河里見過她幾次,我們皆是外國人,我們覺得她很漂亮,所以有印象……最後一次見到她是昨天,是的,昨天。今天有陽光,我們在听民歌……然後,就是這樣了。是的,我確實是昨天,昨天下午,她躺在小舟上,像奧菲莉亞,你知道奧菲莉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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