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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 第4頁

作者︰亦舒

偏又不巧,天下起微雨來。

這時是我們的復活節假期,剛巧是春天,老實說,這種雨根本不討厭,真細得像絲一樣,連雨衣也不需要,一頂帽子也就夠了。劍橋在雨下永遠是美麗的。

我們躲在一棵柳樹下,小平把柳枝在手中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模著,她說︰「真是歡情薄!怎麼真下雨了?」我轉頭向她笑了一笑,她心情不好,當然一切都不美,我不好怪她。她自己也發覺了,嘲弄的說︰「看我這個人,有你這樣的朋友,還嚕嚕嗦嗦,沒完沒了,太不應一該了。」我淡淡的說︰「我又沒有為你做什麼,听你發幾句牢騷,也是應該的,你看這雨,真是十二分浪漫。」

小平點點頭,苦笑。我們靠在樹干上,大家都有話說不出來。春天還是很清涼的。

就在這個時候,窄窄的河面忽然撐出一只蝴蝶舟,撐船的人還是一個女孩子呢。我與小平都看呆了。

那女子穿著一條米色構料子的長裙,飄飄然,站在小舟上,小舟悠然地蕩在河面,河水給雨點映得縐縐的,又有點霧,這女子一身白衣恍恍惚惚,看上去竟不像人,像個樹林里鑽出來的仙精。

小舟停了下來,她把頭靠在長篙上,雙手扶看篙桿,一頭黑發從肩膀披下來,垂在肩膀上。

小平笑,「有人比我們早一步,而且真正的風流,這不是享受是什麼?」

太冷了,下雨天,又是傍晚,天已漸漸的暗下來了,這女子一個人穿得這麼單薄,泛舟河上,大概也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吧。

小平說︰「是中國人。」

我點點頭。

她坐了下來,小舟左右左右的幌動,她听見有人聲,轉過頭來,她有一張令人吃驚的美麗的臉,只是太蒼白了一點,毫無血色,長發有幾綹貼在她臉上。

她顯然不高興有人打擾她,又站起來,把長篙輕輕一點,那小舟也真听她的,馬上蕩了開去,三兩下就不見影子了。

小平也看得傻了,過了很久,她說︰「咱們不是看見鬼了吧?哪里有這樣的人?」

「是一個奧菲莉亞的鬼,」我說︰「回來尋漢姆列特的。」

「奧菲莉亞不會是中國人。」小平輕聲說。

「那麼是誰?鬼正應該是這樣子的,丑的鬼不可愛。」我說︰「咱們還是回旅館吧,不然在此坐久了,看到拜倫的鬼,可真嚇死了。」

「拜倫據說常常出現。」小平說︰「不少人見過。」

「他也是不服氣,」我說.「一下子人人把他捧得那樣高,一下子又不讓他回家。」

我與小平一邊說.邊走向旅館。

她說︰「我是個男人,一定追求剛才那個女孩子。」

我說︰「也許有一千個、一百個男人在追求她了,她煩不過,才躲到河上來泛舟的。」

「不會。」小平肯定的說︰「我看她是寂寞的。」

小平寂寞,最好人人陪她寂寞,她的心理可以理解。

我說︰「就憑那麼一眼,就去追求她?」

「是,」小平堅決的說︰「就憑那點風采,足夠過一輩子了。」

我笑,「可惜你我都是女流,無從下手。」

小平笑。

我說︰「她是這里的大學生吧,看她撐船的技巧,完全第一流,沒有三載五載,決練不出來。你我平時自視不凡,比起人家,也差得遠了。可知山外有山,人上有人。」

「輸給她,我是心甘情願,」小平說︰「可惜男人的趣味是這麼低級。」

我不晌。男人娶個能干的老婆干什麼?除非他比老婆更能干,否則終久要看老婆的眼色行事,那又多麼困難,小平不明白這一點。

第二天我們一早就起來了。

去租了一只小扁舟,那只小舟不听小平的,一直兜圈子,幸虧我們去得早,河上沒人,否則真引人發噱,小平一氣之下,放棄,我們改租一只小艇,她半躺在小艇的木板上,才舒了一口氣。

我問她︰「怎麼樣?快樂了一點沒有?」

她仰面看著陰陰藍灰色的天空,她說︰「我自小不知道什麼是快樂。」

「你不公平,虧你名字中還有一個‘平’字,你有過快樂,即使是短短一刻也是好的。」我說。

「好的,我承認,可是那麼來去忽忽的,我也搞糊涂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年紀也大了,又一事無成。」

「考完試,拿張文憑,也是好的,什麼叫一事無成?釣個金龜婿便叫成功?那咱們不必來念這個千奇百怪的三年書。」

小平笑,「到底中國人三千年來,衡量女人的本事,是看她有沒有法子利用得一個男人死心塌地。」

我也笑,「那你我是最最無用的了。」

「所以呀,我們在社會上如此沒有地位,怎麼出去見人?只好躲在學校里。一年復一年,我怎麼快樂得起來?開玩笑!」小平哼了一聲。

我也躺在船上,有這樣的日子可過,活到八十歲也罷了,誰還高興出去服侍一個男人進進出出?我伸一個懶腰,思量著未來的日子。

小平忽然也靜了下來。

我們倆在船上打了一個盹,真是兩個渴睡蟲,我也承認一這點。

雨絲把我們打醒的,我脖子酸軟,再伸一個懶腰,推了推小平,坐起來,把船劃到比較遠的地方去。小平醒了,吃著拖肥糖,並不起勁。

我又看到了那個女孩子。

她仍舊是在蝴蝶舟里,一種出世的樣子。她躺在舟中,窄長的船只容得她苗條的身子,她把頭擱在船邊,濃厚的黑發一半掉在河中。發上甚至沾著浮萍。這一角的河水深而且干淨,但她這種做法,仍然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的咀唇緊緊閉著,眼楮卻看著天空,又下雨了。她好像是專候下雨才出來的。身上的衣服換過了,但是款式還是差不多,這種天氣我與小平都還穿著毛衣,小平與我都比她壯健,她卻穿得這麼薄。她離我們不遠,可是既不打招呼,也對我們沒有興趣。我與小平比起她,真還算是大俗物,既然來散悶,應該一個人來,如果來享受,也一該一個人來,我拉著小平,小平又拉著我,由此可知我們真是湊美,自視清高,人家才是風流不為人知呢,春光好就該麼高興一番。

小平也看見了她,她說︰「我最羨慕第一個穿薄衣服的女孩子,人家還裹得密密麻麻,她已經飄飄出世了。又羨慕最後一個穿冬衣的女孩子,人家閃閃縮縮,她還是自由自在,我也學過,我什麼都學了,可是學不成,那次差點要害肺炎。」

我說她,「你別過份自責了,連穿一件衣服也怪上半天。」

她說︰「我不能怪社會怪人倫呀。」

我說︰「怪社會最好,根本就是社會人類對我們不起,一沒有投胎在有錢人家,二沒有嫁一個有錢老公,以致誤購墮風塵,高不成低不就,委委屈屈的懷才不遇。」說著我也笑了,「罷了,小平,你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是一點兒女私情不如意,就怨氣沖天,也太過份了。」

「我是最自我中心的,我看不開。」她說。

「過一陣子就好了。」我說︰「肚子餓了沒有?」

「咦,那只小舟呢?」小平問。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已經把船駛走了。

也許我們兩個的聲音還不夠低。

吃午飯的時候,小平說︰「沒有見過那麼雪白的臉。」

「是呀,是一種象牙白。」我說︰「我若長得那麼好,就留在家中做明星了,還來劍橋讀書呢。」

「怎麼一樣?」小平白我一眼,「誰敢把這種身份一口氣說?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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