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把我們看得太好,也別把自己的前途看得太灰暗。做女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有選擇,做不了成功的女人,也可以做一個成功的人。而男人就沒得挑選,只分好男人與壞男人。"
"什麼是壞男人?"她問得很有深意。
"不一定要偷呃拐騙,不負責任的男人便算不得好男人。"
她贊許的點點頭。
短短一夜間,她已是第三個稱贊我的女性。
而我只是一個極普通的男人而已。由此可知如今市面上的男人是些什麼貨色。
這年頭快樂的女人真的那麼少?
我為紅妝太息。
"你做什麼工作?"我問。
"在銀行里。"
"忙不忙?"我問。"周末通常做些什麼?"
"很忙。"她答,"幸虧如此,才不至於有空閑胡思亂想。"
"有沒有孩子?"
"有一個女兒,七歲了,對她很歉意。"
"她會明白的。"我說,"孩子總會明白的。"
她嘆一口氣不言語,我也再想不出安慰的話。
沙田到了,車子轉幾轉,停下來,我讓她下車,她不再道謝,只向我招招手。
我把車子掉頭打道回府。
這麼多不快樂的女人。可憐的女人。
她們有無窮無盡的煩惱,我愛莫能助。
是什麼令她們把短短的生命搞得一團糟?
我搖搖頭。
回到城內,也許是錯覺,仿佛天已是魚肚白。
但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是一個男人,謝謝上主。
花都故事
隨著天氣暑熱,一枝筆便如千斤重,提不起來,不想爬格子。
已經在巴黎住了一個月,足夠豪華。盡避寫稿的人那麼多,中文書報雜志堆了一天一地,寫作人普遍的收入並不好,那些中學出來的女孩子這里訪問一下明星,那里主持一個專欄,賺個三五七千塊,工作時間自由,又能跟進跟出,揩些油在所謂上流場合見識一下,倒是比坐刻板的寫字樓好。
但我是男人呢。
男人不一樣。
小女孩可以當娛記,接著看試片,與明星打交道,跟著去喝杯茶,輕輕松松過一天。男人也這麼樣,算什麼?
寫作對男人來說,是一門自在的行業。
弄得不好,便成為百無一用的壞鬼書生。
這些年來,我也不是不爭氣的,卅一個月內出版廿一本書,平均下來幾乎個多月一本,如定期刊物一般,銷路也還過得去,收入也足夠我跑來歐洲休息,算起來,真是本行內頭三名的天之驕子。
但是儀寶還是離開了我。
如今的女孩子算盤多麼精刮。
她同我說得多坦白。
"……你如今的收入的確好,但長久計又有什麼安全感?總有一日江郎才盡。"
她去嫁了個工程師。
做創作就是這一點悲哀。
連我自己也不能保證十年後是否尚能抓住讀者的心。
況且我的工作按件收費,手停口停,心情不好,或是生病,那就什麼收入都沒有,什麼叫福利?什麼叫雙薪?听也沒听說過。
老實說,比干戲行更無保障。
當初是為了一股熱情,也有虛榮心的成份,如今三十出頭,要轉行已經來不及。
我決定搞出版,看看有沒有轉機。
儀寶結婚那日,我離開香港到巴黎渡假。
如今已近一個月。
說起來怪罪過的,什麼也沒做過,就在街上閑蕩,美其名言吸收。
巴黎這種地方.很容易為戀愛而戀愛。
天氣熱了,我愛在室內吃午餐,選那種有玻璃天幕的小陛子,陽光透進來,照在我疲倦的面孔上,眯看雙眼吃煙三文魚與白酒。我何德何能,竟會得到這種享受,即使失戀也不那麼在乎。
我到處逛得累了,盤算一下,打算到威尼斯去。
巴黎美得精神,威尼斯就萎糜。
我打算再舊地重游。
就在一個星期日,當我去買皮箱的時候,在路易維當的鋪子里看見一個美麗的華籍少婦。
一看就知道不是游客。
廿七八年紀(過了卅就不是少婦了,除非你願意叫她們為中年少婦),穿得很隨和,平跟鞋,梳馬尾巴,沒有化妝,面孔不是很美,但卻十分有氣質。
尤其是一口法文,輕輕說來,發音無瑕可擊。
我一向覺得法文是安琪兒所說的語言,自己斷斷續續學了幾年,毫無成績,如今見人說得不費吹灰之力,不禁衷心佩服。
我多看她幾眼。
她一時並沒有留意我。
一套黑色的褲子與上衣,襯著白皙的皮膚,看上去神采飛揚。
這時巴黎的華僑已經很多,貿貿然與人打招呼不是不可以,但若要施展"咱們是同胞"這一招,就不大新鮮。
我猶豫一下,沒有什麼舉動。
是她先與我攀談的。
她說,"這一只尺寸不好,不夠大,那邊那只起碼可以多放兩枝酒一條煙。"
我很喜悅,連忙听從她的意見,雖然我不抽煙,亦不常喝酒,更不想買大箱子。
"游客?"她問。
我點點頭。
"上海人?"
我又點點頭。聰明的女人。
"我是無錫人,"她說,"然而沒去過無錫。"
"我亦沒到過上海。"
她取出一枝香煙,燃著了深深吸一口,左手無名指上一粒頗大的鑽石戒指,看得出是常常戴著,托子很舊了。咱們這些寫作由人,觀察入微的本事是有的。
售貨員替我們包好了貨品,忙著去應付一隊操進來的日本客。
我剛想告別,那位小姐卻問,"喝杯咖啡?"
我詫異,打蛇隨棍上?我並不希企在今時今日才嘗到艷遇。
我說,"啊,當然。什麼地方?在街上喝?"
"出去再說。"她一笑,"提著這麼多行李像私奔。"
我又一怔,說話這麼大膽。
"我叫許言。"我說。
我們握了握手。
這就自我介紹完畢。
結果因為午餐時間到了,我們共餐。
她的話不多,我的話也不多。
棒了很久,她說,"你的名字對我來說似乎很熟悉。"
"是嗎?"
"有位小說家也叫許言。"
"你有看他的作品?"
"有。你是他嗎?"她欠一欠身。
我微笑,"我便是他。怎麼猜到的?"
"你氣質不一樣。"
"真有氣質這回事?"我失笑。
"有。"她點點頭,"我很迷你的小說呢!"
我有點靦腆。
"不相信?隨便考我,我都可以背得出來。"她閑閑的說。
我更窘了。
"沒想到你這麼年輕,看上去似廿餘歲。"
"有三十二歲了。"
她呷一口白酒,用手撐著頭,"我收集你的小說,家人買了寄給我。"
"你在這里工作?進修?"我急於要改變話題。
"我在這里住,什麼也沒做。"她伸個懶腰,整個人像一只貓,"我覺得每個人都應在巴黎住一陣子。"
那種純小布爾喬亞的姿態,自有其矜貴驕縱之處。
她又把話題兜回來,"我喜歡你的小說,每次都舍不得看,先擺一兩日,因看完就沒有了。"
我默然。
"人物很通靈,我最怕小說中男女主角一見面就撲上去痴戀,欲仙欲死,"她抿住嘴笑︰"哪有這種事?早三五十年或許,但現在的社會是條件世界,還是你寫得有時代氣息,合情合理。"
"謝謝。"我不是不尷尬的。
"從什麼地方找題材?"她問。
"太可怕了,"我坦白,"我們別說這個好不好?換個題材,不然吃不下飯。"
她笑不可抑。
她長得相當漂亮,笑起來尤其色如春曉。
我靜下心來想了一想,卻又沒有印象,但現今很少有無名的美女,她也許是有來頭的明星?歌星?
"你住什麼地方?"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