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華光不是我的朋友,我否認,我們之間,多少有些男女私情,只不過我倆控制得宜而已,也許我們太過珍惜這段感情,不想操之過急,倉猝間處理,引起不良結局。
上次求婚之後,華光對我更加禮貌客氣。
有時連我自己都疑惑起來,那次求婚,是真的,抑或是外頭傳得厲害,連我都相信起來?
我仍然替他打理家務事,只止於家務,他在公司里另有女秘書。
一個月後,他振作起來,公司開業。
我沒有出席酒會。以什麼身份?現在穿著制服坐家中,我還有我的地位,一走出這個家,我就不再認識自己,在這方面,我不是沒有自卑的。
男人需要工作,新公司需要他極大的注意力,他很少在八點鐘之前回來。
我工作完畢便回家,一星期也見不到他兩、三次,孩子們早睡早起,同我一樣,也見不到他。一個星期五,我跟女佣人說,要去兩天假,又在書桌上留下字條。
但是他早回來。
我很久沒好好的看他,乘機將他看個仔細,他仍然很瘦,但是精神好得多,最近除了蔬菜,他食肉量增加不少,所以體力充沛。
「好嗎?」
「很好!堡作仍然是男人的第一生命。」他嘆口氣。
他的目光落在寫字台上,「什麼?請假?誰批準你去告假?」
「我這半年來一天假都沒有。」
「不行。」他很固執。
「才兩天而已,又不是兩個星期。」
「你也離不開這個家。」
「給我休息兩日試試看,兩個佣人,不用管冢也過得了兩天吧。」
他微笑,看來他的情緒是好得多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叫車,你剛回來。」
「你真把我寵壞了。」
我笑了一笑。
他還是開車把我送回家,一路上說看他公司的大計——市面怎麼普遍的淡,每個人都抓緊現款,幾乎每間公司都裁人,但是他認為還可以有得做……
忽然之間,我發覺他與一般小生意人沒有什麼分別,我根吃驚,以前我一直認為他是不一樣的,他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那日回家我細想。
兩年前我初次遇到華光的時候,醫生已經宣布華太太的病是拖日子,他不過盡人事,華光的面孔肅穆,有種聖潔的靜默與哀傷,難以形容的神情使我留下來幫他渡過一個難關。
如今難關已過,我發覺他與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他忙他的事業,孩子與妻子留在家中听命……?
我不能形容我心中的感覺。
如果我說不願意他恢復正常,那麼我太殘忍了,但是他一日比一日正常,我就越來越覺得他不是我所認識的華光。完全不是,他離開我越來越遠。
我隨即想到,他只是在那一段時間內需要我。
現在這一段時間已過,我是否應該淡出?
一切听其自然。
他的客人漸多,常常上來吃飯,我替他聘了一個過得去的廚子,讓佣人專心照顧孩子。
我自己通常在五點鐘左右便下班。
這時候才發覺在華家過了兩年,跟自己的朋友完全疏遠了,現在一時間去找他們,他們一定覺得我是有所求而去赴約,一定會問長問短,同時投來好奇的眼色,不如索性換過一批朋友,早說過,肯請客吃飯的人,不愁找不到朋友,何必急在一時。
如果華光在這個時候向我求婚,那麼他才是真正的需要我,以前那次不算,那次他的精神正受極大的折磨,視我為大海中的救生圈,也是有的。
我很寂寥的想︰但是現在.他不可能向我求婚了吧。
他邀請我參加他的派對,我婉拒。
他訝異,「你不是那麼小家子氣的,怎麼不出席?怕人說話?他們早該說得唇乾舌燥了吧,早就不說了。」
我說︰「當然不是,你同我放心,我是最不怕人說話的,我與你的朋友沒什麼好說。」
「吃醋?」
「不是。」我笑,「別亂說,越來越不像話了。」
「是為什麼?,」他問。
「真的,又沒帶衣服來換,穿套制服,同客人一起吃飯,像什麼?」我胡亂找個藉口。
「你真是。」
「讓我有選擇的自由,好不好?
「隨便你。」他說︰「但是你見我的時候越來越少。」
「不算少了,我天天八小時都坐在這里,是你忙,男人也是應該的。」
「你對我生氣了。」
「華光,你別挑剔好不?大家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有什麼生氣不生氣?」我也笑得很勉強。
我們的確大不如前。
棒了很久我說︰「你現在不需要我了。」
「亂說,你不能功敗垂成。」他站起來。
「誰說我沒有成功?盡了力便是成功。」我說︰「你別亂客氣的。」
他說︰「淑君,我沒有法子跟你再說下去,你像是在我們之間築起了一堵牆。」
我反問︰「你要我怎麼辦?倒轉頭來追求你?證明我們之間沒有那堵牆?」
這個時候,我是多麼希望听到他說︰淑君,我們結婚吧。
但是他沒有說。生活中充滿失望,想听這句話的關頭,什麼都听不到。
他說︰「淑君,你太倔強,在沒有必要的時候,你太倔強。」
我很吃驚,認識他那麼久,他第一次批評我,由此可知,他的心身皆已復元,我這個看護、管家可有可無。
我的心有點亂,努力整理一下思路,我說︰「每個人都有缺點,特別是接近下班的時候,心身俱疲。」我取餅外套。
「我送你。」
「你的客人就快要上門來,你走不開。」我一逕開門走。
門外果然已經站看一位女客,三十多歲年紀,穿一件棗紅薄呢旗袍,外罩一件長貂皮大衣,手中拿著禮物,她長得雍容華貴,一見我,先一怔,隨後便向華光招呼。
我趁亂走開。
華光有華光的世界,我有我的,因為他家發生大事,我與他有暫時的接觸,現在這事已經過去,一切恢復正常,我可以慢慢淡出。
用什麼手法?最聰明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最聰明的人是在適當時間離開牌桌的人。我總不能到新的華太太開除我的時候才走吧。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自己有多傻。新的華太太……人家會怎麼想?不論她是誰,總也風聞我與華光的一二事,女人家豈會大方得不介意這種新聞?
她上台的第一件事,自然要把我一腳踢開,就算她有過人的智慧,相信我與華光的清白,以後的日子里,也容不了我,我將面臨失業與失意雙重打擊。
我竟一點也沒有為自己打算。
我太天真,老以為世上的事,不是黑就是白,現在我明白了,最終吃虧的是我。
難怪年紀大的一輩愛對年輕女人說︰「當心吃虧。」而年輕的一代女人老是不信邪——
「男女平等,有何吃虧可言?」可是事實證明,在男女感情之間,男人永恆地佔著上風,再吃得開兜得轉的女人,也還得背一個狐狸精的罪名。
我很生氣,生自己的氣多過生華光的氣。
他大概不知道我為他的犧牲這麼大吧,所有的朋友不見了,全世界的人譏笑我高攀不上,而在華光的心目中,他又覺沒有對我不起,實際上他向我求過婚,是我拒絕了他,每個人都心安理得。
罷才那個女客是誰?
那麼成熟,那麼漂亮,那麼有鋒頭,隨便打扮一下,便出落得雍容華貴,魅力四射,那才是華光將來的理想對象,在家庭事業上都對他有幫助。
有一陣我以為我與華光有可能性,實在是錯誤的。那時他失意到絕頂,所以才把身份降至我的一級。我不善應酬,不懂得說話,根本配不起他,他現在的需要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