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她用手按住我的手,「我同你是朋友,貧富懸殊不要緊?」
我亦沒有自卑。
我憑勞力換取金錢,我盡我的力,發我的光。
「你羨慕我?」
我默默頭。
「你有沒有我快樂?」
我緩緩說︰「麥貞,快樂與美貌,金錢、權勢都沒有太大的關系。」
她一怔,忽然之間墮入深思。
她本來一直活潑潑,手舞足蹈,得意非凡,一旦靜下來,卻另有一番樣貌。
她說︰「今日不談了。」
她納悶的上車,又是一輛新車。
「改天再見。」
這次她著實冷我一冷,有一個月不來電召……
終于還是請我吃法國菜。
她肩上搭著黑色長貂皮大衣,嘴唇搽玫瑰紫,用銀叉挑起薄片的三文魚吃。
誰說她不似千金小姐。
「好嗎?」我問。
「我去了東京及夏威夷。」她懶懶的說。
中午她都要吃龍蝦、喝香檳、蝸牛、還有魚子醬、三文魚一齊來,最貴的便是最好的,不管日同日對不對,時間配不配。
「陪我買鞋子。」她說。
我並不介意替她捧盒子。
她坐在法國皮鞋店內,一雙一雙的試,同我說︰「某女士平日夸生活豪華,還是要到減價時節方在巴黎買這只牌子的皮鞋。」言下之意,她當然勝過多多。
她幾乎把腳踏下去就說好,打算把整片店買空。
一共廿七雙。
有幾雙七公分高的鞋子,美得似仙德瑞拉的玻璃鞋,由她穿上,更加沒話說。是的,她確是有購物狂。
麥貞著店員替她把東西送到酒店去。
她對我解釋︰「家里一年一度大裝修。」
我看看表,一時間已過,我要上班了。
「嗤,你那份工作!」她不屑。
我正顏說︰「麥貞,每個人都有工作美,我的職業是正當為社會服務的行業,不要說這種話。」
她氣餒,「你總是與我爭論,不怕我不理你?」
我搖搖頭,「你知道我有誠意。」
「誠意,是。」她喃喃的說︰「誠意。」
「明天,我們出來吃飯。」
「明天不行,我父親回來,有事。」
「那麼後天,我做一頓晚飯給你吃。」
「你會烹飪?」
「會。」
「好,」她說︰「一言為定,後天。」
她沒有來。
我一早買好作料,做了四川風味的三菜一湯,等她。自六點等到九點都不見人我有點悶,有默失望。
明知靠不住,還要約她,簡直白討苦吃。
整桌的菜,放在台子,任由冷卻,也無以收拾,更無心獨食。
我開一罐啤酒,看電視上的歌唱節目。
門鈴卻急促的響起來。
麥貞站在門外。
她穿著睡袍,外罩長狐狸皮,頭發蓬松,雙眼腫如核桃。
哭過了。
「我能進來嗎。」她沙啞看喉嚨。
「歡迎。」我說。
她一進屋,抽抽嗒嗒的又哭起來。
「喂,陪我跳舞去。」
「小姐,你穿著睡衣呢。」
「反正這年頭的舞衣與睡衣也差不多。」她朝我擠擠眼。
呵,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不是要同我說話嗎。」
「咦,你這個傻瓜,同你有什麼好說,你都不懂。」她的聲音忽然溫柔起來,用手捏捏我的面頰,「你懂什麼,嗯?」
這個小動作好不銷魂,我的心一蕩。
「來,陪我去吧。」
舍命陪君子的人是很少的,舍命陪美人的人前僕後繼。
我換了衣服陪她出去。
去瘋狂的士可內遇見一大堆熟人。
小甲是從前的同事,阿乙在公事上有來往,老丙是出名的玩家。三人都窮,所以都肯與我打招呼。
甲問我伴侶在何方。
我但笑不語。
「同誰來?你一向最乖,這麼夜還不去見周公?」
他們大概逐間舞廳孵,不到清晨不歸。
麥貞自化妝間出來,精光四射的雙目朝他們身上一溜,甲乙丙三人實時噤聲。
他們搭訕幾句就走開,麥貞問我,「你也認識這些人?」
「這個城市能有多大,自然認識。」
「小癟三。」她蔑視的下評語。
「你也知道他們?」
她不言語。
「別為他們不悅。」我說︰「我會跳四步,來。」
那夜頗為盡歡。
第二天幾個好事之徒就來找我,硬把我拉出去吃午飯。
「你同莉莉走?」
「你怎麼認識莉莉的?」
「莉莉身價很高,好小子,你很有辦法哇。」
我看著他們,冷靜的問︰「誰是莉莉?」
「你昨夜的伴。」
「你們喊錯人了,她不叫莉莉。」
「錯?」甲大笑,「我怎麼會錯,這麼大的紅牌阿姑,我怎麼會走眼。」
我以很沉著的語氣同他們說︰「我的朋友姓麥,我們不必再談下去。」
他們面面相覦,作不得聲。
餅很久,丙說︰「那是莉莉,你要當心,她不是好人。」
我仍然微笑,不出聲。
「她是本市天字第一號掘金娘子,別怪我們不警告你。」
我並沒有錢。
「這個女人怎麼會看上你這個窮小子?」
我說︰「吃飽就可以走了。」
由我付賬。這班人真是,侮辱我的朋友還要我結賬。
麥貞是怎麼樣的女人,我怎麼會不知道,怎麼會猜不到。誰也不用提醒我。
其實她沒有騙我。
她編的故事是粗糙的,不切實際、飄渺的,一點可信的價值都沒有。
是我自己願意做她的听眾。
在那些不真實的故事片斷中,她得到發泄,而我,我當听精彩廣播劇。
什麼是真,什磨是假。同自己說謊的又不止她一個人,多少聰明人都過不了這一關,日日對牢鏡子自言自語︰我多麼美多麼能干多麼聰明多麼富有。
有什麼不對呢,人總得活下去,哄哄自己,日子容易過一點。
我這個人交朋友,只看人家對我好不好,從來不計較人家是什麼身份。
我與麥貞——無論她叫什麼名字——做朋友是做定了。
她對我說︰「父親要我嫁人呢,他看不得我吊兒郎當的,但有什麼男人令我傾心?我自己什麼都有︰房子、游艇、鑽石、皮裘、現鈔、股票……我還差一座島,一間堡壘,以及一隊兵,我要做女皇,在島上扯我自己設計的旗徽。」
她哈哈笑起來。這麼富幻想,這麼享受她自己創作的故事,她已把這件事視為樂趣。
她是一個說故事的人,與報上以第一人稱日日絮絮地與讀老細語的寫作人沒有什麼分別。
只不過我是她唯一的傾訴對象。
「父親說我的婚禮要最豪華、最盛大、最熱鬧,在所不計,必定要把它攪起來。」
「會不會邀請我?」我問。
「當然,當然。」
「謝謝你看得起我。」
「我們是朋友,不是嗎。」她神氣活現的說。
「是。」
「怕只怕官客名單上漏掉一個半個名字,就得罪人。」
「已經決定要結婚?」
「還沒有,我不肯結婚,我想做事業,玩也玩夠,也該做點事。」
「要向哪一行進軍?」
「有兩方面值得動腦筋,開精品店我是不干的,無聊。我想辦一家女子儀態大學,專門讓中學女生學法文、時事、以及生活講究的一面。還有,在離島辦健美營,專幫愛美女士減肥做運動,同時好好休息及享受陽光空氣。你說好不好?」
我點點頭。
「錢不是問題,父親會資助我。」
我仍然津津有味的听著,這兩個主意實在不錯,都是外國極流行的生意經,如果我有銅鈿,我也會支持她。
「所以暫時還是不結婚的好。」她拍拍手。
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又這麼年輕,她所說的一切囈語,很可能在明天,就可以變為真人真事。
誰敢譏笑她,誰敢者不起她?
「父親說,他總共就生我一個孩子,要什麼給什麼,天上月亮也搞給我,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缺乏安全感。」她擺擺頭,「我身邊從來沒斷過男孩子,他們也對我千依百順。像你,你不見得對別人這麼好,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