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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 第20頁

作者︰亦舒

南南覺得她不再怕寫特寫。

畫中人

這幾年來,街外人只當劉知芸家里一直支持她。

雖然沒落了,到底是本市望族,爛船還有三斤釘,不然十多個孫子孫女,怎麼出去留的學,而且專門挑些不實用的科目來讀?

知芸念的是純美術。

一門用以修身養性最高雅不過的學問。

待她畢業出來,發覺劉家已經崩潰,早拆得支離破碎,幾個叔伯刮的刮,賴的賴,把僅余的家當變了辦法來花得一干二淨,知芸的父親排第七,她母親守寡多年,環境一向狼狽,如今更加萎瑣。

知芸要即時出來做事養家。

純美術,怎麼派用場?

雖然已經找到教席,一個月統共幾千塊,不知拿來穿好還是吃好,絕對不夠兩母女開銷。

知芸暗暗想辦法。

她遺傳了母親堅毅的性格,決定抗戰到底。

把在學校里畫的作品,拍了彩色照片,逐間畫廊去奔走,早出晚歸,累得賊死,一點結果也沒有。

母親坐在祖傳紅木交椅上抽香煙,看到知芸那失意落魄的樣子,不禁笑說︰「我還有些私己可以變賣,別慌。」

知芸一听這話,倒抽一日冷氣,時光倒流了一百年?她成了變賣祖業的不肖子。

況且,有什麼可賣?

廳堂里幾件家具又不成套,不然整齊的木器也還值個價錢,還有,母親幾套鑽飾都是舊石頭,現今的切割法也不一樣了,首飾店看不上眼。

知芸沒精打彩的問︰「賣什麼?」

「字畫。」

「媽,人人家里有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難道都是真跡?」

「這些都是好的,我等閑還不肯拿出來。」

「自然,買的時候,張張千真萬確。」知芸笑。

餅兩天,她還是帶著畫,跑到一家相熟的古玩店去兜售。

回來已經有好幾個月了,一文錢收入也沒有,淨蹭在家中吃,知芸覺得自卑。

店東向她指明哪張真哪張偽,她都听不進去,低著頭看自己的手心。

「一整捆同你要了也罷。」店主非常慷慨。

知芸剛想說好,身邊傳來笑聲︰「然則,老板未免委曲了這位小姐,通才一整套六把扇子,就有商榷余地。」

知芸抬頭,看到說話者是個中年男子。

店東訝異,下不了台,便笑道︰「這位先生,假使你看中這批東西,你同劉小姐讓好了,我可以割愛。」

知芸怪陌生人多事,壞了一筆生意,誰知他瀟灑的說︰「好的,我同劉小姐交割。」

知芸睜大眼楮。

中年人說︰「請跟我來,劉小姐。」

知芸不願跟他走,但店主已經惱怒,他倆勢不能借人家地方談生意,只得尾隨他身後離開。

他笑笑,「放心,我不是壞人。」

知芸暗暗嘆口氣,到了這種地步,也顧不得那麼多。

「我的寫字樓就在附近。」

是幢商業大廈的三樓。

看陳設就知道也是間古玩字畫店,只是規模比剛才那家不知大多少倍。

「敝姓馮。」他給知芸一張名片。

上面寫著馮季渝三個字。

知芸接過工友斟上的香茗。

「這些字畫,」他指一指知芸的東西,「我先給你一張收條,派專人鑒定了,才同你議價錢。」

知芸實難開口,又不得不說︰「我手頭很緊。」

馮季渝一怔,立刻說︰「我先叫人做張本票上來。」

知芸松一口氣,靜靜的坐著。

餅一會見,她忍不住,說︰「你一定奇怪,是什麼樣的人,變賣祖先的收藏品吧。」

馮季渝又覺意外,于是笑說︰「沒有賣,何來買,我們怎麼做生意。」

知芸知道她已經說得太多,接過訂金及收據,便起身告辭。

明明是一宗合法的買賣,她留下電話地址時,內心卻忐忑不安。

那一筆訂金,幫她們母女安頓下來,知芸往專上學院去教美術,收入不去說它,到底有個精神寄托。

兩個月後的一個下午,知芸自學校回家,看到客廳有位客人坐著。

老佣人迎上來,「這位馮先生等了有一些時候了,太太剛好不在家。」

知芸迎上去,馮季渝轉過頭來。

怎麼看他,都不似位古董商,那燦爛的笑容尤其討人喜歡。

他看到知芸,連忙由起來。

「馮先生,叫你久候。」

「我在賞畫,下午西曬,只怕褪色。」他笑說。

知芸根本不關心那幾張風吹雨打的破畫,沒有感情,就不勞心。

「你那批東西已經月兌手,扣除佣金及訂洋,余數在這里。」他遞過一個信封。

知芸接過,「何勞你親自送來,差個伙計不就行了。」

馮季渝卻答︰「我想見你。」

知芸一怔,緩緩坐下。

他很感興趣地指著牆角一疊水彩畫,「這批畫是怎麼一回事?」

知芸叫一聲,「那是拙作。」

「那大好了,我們美國有位客戶,就是需要大批這樣的水彩。」

知芸苦笑。

是,成千成百張那樣子畫出來,批發出去,瓖好框架,去裝飾別人家的客廳。

不過也顧不得了,無論如何是項生計,于是她打醒精神,把其他作品也抖出來。

「很好,」馮季渝雙目炯炯有神地檢閱知芸的作品,「沒想到你習西洋畫。」

知芸苦笑。

「我派人同你接洽,該部門經理是位很精明的小姐」

知芸沒想到他的生意分這麼多類別。

馮季渝隨即笑︰「把藝術當買賣,十分煞風景吧。」

知芸感喟的說︰「人要吃飯,才最最煞風景。」

馮季渝放心了,他怕她思想搞不通。

鮑事說到這里,也差不多完結。

知芸以為馮季渝還會有什麼表示,但沒有。他禮貌的站起來告辭。

她送他到門口。

他這個人打扮舒服熨貼,姿態大方優雅,但知芸心事重重,無暇欣賞。

傍晚母親回來了,她把支票給她。

第二天,馮氏就派人來同她接洽。

女經理的確是個人才,能干果斷,三下五除二就同知芸擬好一張合同,限定每周生產若干張作品,由馮氏獨家代理。

酬勞非常理想,超過知芸所想所求。

女經理笑,「我們收的畫是有點水準的。」

听了這話,知芸心理上已經好過許多,也不去管她所說是真是假。

劉氏母女的生活自那日開始好轉。

知芸心中一直覺得蹊蹺。

多麼巧合,那日她抱著家傳之寶去典賣,剛剛踫見馮季渝,轉變了她的命運。

遲一步早一步都不行,還說不是注定的。

生活一好轉,親友走動就勤,母親不愁寂寞。

知芸可放心作畫,有時候,成天都不出書室一步。

女經理每隔一月來看她一次,與知芸也談得來。

一個周末,劉太太在鄰房搓小麻將,知芸埋頭苦干,女佣人說︰「畫廊有人來。」

知芸一看,才知道是馮季渝。

知芸笑著迎出,「稀客。」

馮氏凝視知芸,她略覺不好意思,偏側面孔。

「你豐滿了,氣色很好。」他說。

知芸微笑。

「是開畫展的時候了。」

知芸的心踫一跳,抬起眼來,他這樣栽培她,為的是什麼。

她清清喉嚨,「從籌備到成事,恐怕要一年時間。」

「公司有展覽組專職負責。」

啊,一切都是現成的,怪不得長輩都說,每個成功的藝術家背後都有一個財團。

知芸說︰「我怕作品還不夠成熟。」

「留待畫評家發表意見吧。」他笑。

大企業,做任何事,都井井有條。孤身作戰,撞破了頭,也不得其門而入。

知芸說︰「本市展覽廳的設備──」

「本市?」馮季渝轉過頭來,「我們到紐約去。」

啊,他真準備在她身上做功夫,要捧紅她。

知芸心底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努力將之按捺下去,「謝謝你提拔,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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