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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兒寫照 第29頁

作者︰亦舒

我向他點點頭,他也向我示意。

我們一聲不響的各奔前程。

大城市內有什麼是天長地久的呢,有,鋼骨水泥,水門汀森林可以長壽至數百年。

生日哩。

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淋浴吃三文治,然後扭開電視。

看到畫面,一怔。

螢幕上的正是那位先生。

女主持人花枝招展地問他︰「你遲到半小時,這是何故?」

他開口了,「我被困電梯里三十分鐘,」

「真的?」女主持無緣無故花枝亂顫,像是听到最好笑的事似的,「電梯中有沒有其他人?」

他略為猶疑,「有。」

「是同性還是異性?」

我沒有看過比這更無聊的節目。

他說︰「是位小姐。」

那位小姐就是我了。

我覺得這個生日過得很精彩,比別的生日特別。

我朝螢光幕揚一揚酒杯。

主持人問︰「與你同處三十分鐘?她有無請你簽名?」

「沒有。」

「沒有?」

「她沒有把我認出來。」

主持人笑,「你太會開玩笑了……怎麼可能沒把你認出來?」

他們轉了話題,說到他新完成的作品。

那位先生神色自然,有股清秀的氣質,很討人喜歡。

原來適才他是往電視台途中。

看完節目,熄燈睡覺。

在今日之前,我從沒想到會活這麼久。

生日越來越殘酷.

第二天紅日炎炎,也就把前一個晚上的事忘了。

生日既過,也不再感慨。

居然嘻嘻哈哈地與同事若無其事地有說有笑。

男人聚在一起,說女人。

女人聚在一起,自然說男人。

大談未來對象要具備些什麼條件。

空談有什麼用?到之二十五,只要是活的男人,也就是好伴侶。

當真輪到我發表意見的時候,也只得矜持的說︰「我要一個英雄。」

她們不明白。

我也沒再解釋。

下班的時候,仍然用那部電梯,仍然不喜歡它,仍然勉強自己接受它。

六年半了,在這幢大廈出沒,沒有一天開懷,不知恁地,日日意難平,多麼刻板的日子,無法突破,無法自救……真要命,理想不能達到。

電子喉嚨向我報告︰「你在十一樓。」

今日,同梯人是兩個臉上長滿小廟的後生小子,大談保時捷跑車有什麼優點。

我有一絲寂寥。

黃昏,太陽比較淡,出了電梯,走到街上,溜踏著櫥窗。

心不在焉。

原來有人與我一般不愛說話。

真是難得的,尤其是做他們那一行,不說話怎麼行?

吃開口飯的人不開口,我莞爾,未免有點滑稽。

可惜他不是一個普通人呢,我惋惜的想。

做一個特殊的人,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至少他本人可以獲得一定的償還與報酬,名人的伴侶,才真正難做,永遠是影子,永遠不討好,付出的心血落在水中,即使修成正果,也得戰戰兢兢。

不必了。

快樂同名利有什麼關系呢。

但如果他是普通人,他正是我欣賞的那種異性。

單是不多言已是黃金般難能可貴的質素。

天氣開始涼,很年輕的,十多歲的男女孩子,對于天氣沒有感觸,什麼時候都是玩的季節,打球游泳旅行看戲……我也會經渡過那樣的青春期。

現在秋風一起,但覺蕭殺。

餅一日,站在路邊等車,淡淡日光,灰塵飛舞,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

並不是沒有歸宿的緣故。

所謂歸宿,不過是嫁人組織家庭,繼而生兒育女,那還不容易。

我要的卻不是油鹽柴米與老爺女乃女乃生日送什麼禮這些,我要一個人握住我的手,問我是否想跳舞至天明,問我是否要制造羅曼史。

听上去很老土吧。

我倆可以在深秋時分到海德公園去散步,滿地黃葉,呵氣成霧……

沒得救了。

從來不會想過如何在黃金股票上著手。

不禁苦笑起來,頭低低的踏進電梯,過完刻板之一天,打道回府。

我听到咳嗽聲。

咦。

誰故意引人注意?這並不是真的咳聲。

我一抬頭,噫,是那位先生,又遇上了。

這還不算什麼,令我感到震蕩的是他雙目閃爍著無限喜悅。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掩飾自己。

我微笑,朝他點點頭。

很久沒有微笑,居然笑得這麼自然,真不容易。

他有點靦腆,不知如何開口。

索性不開口,我仍低著頭,但嘴角的微笑沒有消失。

電梯到了樓下,真有點依依不舍。

他走在我身邊,怎麼,同路?

如果他請我去喝一杯啤酒,我會同往,反正我要到「牛與熊」去松弛一下。

他沒有邀請,我只得往前走。

他也沒有離開,緊隨我。

忽然之間,熙來攘往的人群一點作用都沒有了,他們以慢動作淡出,整條街上,只剩我同他兩人。

是,我們沒有握手出也沒有問我是否要去跳舞,但已經有那種暖洋洋的前奏.

他隨著我進酒館。

女侍認得我,給我取來例牌飲料。

我們坐在小小圓桌邊,面對面,膝頭幾乎踫到。

我努力想開口說話,但不知應說什麼,總不能問「先生貴姓,到什麼地方玩多」,況且我知道他貴姓,本市每個人都知道他貴姓。

看情形他也在努力思索,奈何終于沒說一個字。

他會不會當我是啞巴?

就算是,也不重要,因為我沒有非份之想。

倒是他,該利用這個機會好好放松,很難得有人坐在他對面而不喋喋地求他簽名的地步,真不容易。

為什麼要求簽名?是否要證明的的確確見過該位名人?真是奇怪的心態。

才想到這里,四周圍已經有人轉過頭來看他,同時竊竊私語,特別是女孩子,已經有所行動。

他也注意到,露出煩惱的神色來,雙目中且有一絲無奈。

我匆匆喝完手中的黑啤酒,放下鈔票,站起來走。

有幾個女孩子叫他的名字,我們假裝沒听見。

走出酒館,他的情緒已經低落。

我揚手叫了部街車,他替我拉開車門。

我向他點點頭,上車而去。

這是我畢生最奇特的一個約會。

毫無疑問,他喜歡我,因我對他的名氣不感興趣。

這是真的,我只對他這個人有好感。

如果他要見我,他知道我在何處出沒,如果我要見他,我可以打開報章雜志。

但是名氣與他,已不能分割,兩者共用一個心髒,如連體嬰,分割會導致死亡,沒有可能他會做回一個普通人,況且普通人也不好做,做名人做久了,早已忘記如何做普通人。

我很同情他,希望也有人同情我。

下雨了。

細絲毛毛雨,懶得打傘,淋濕的大衣只要抖一抖,又可以再穿上。

這一季我挑了件大紅的呢大衣,因習慣低頭走路,過馬路危險,希望紅色引人注意。

電梯還是那一部電梯,工作還是那份工作,人還是那個人。

他總比我先在電涕里,故此他的出沒點在高幾層,我們已是四十二樓,上面只余五層。

那五層大部份是律師行,大概是來找法律顧問,而且來得很頻。

實不應花太多時間在他身上。

餅沒多久,我跟老板到夏威夷出差。

這是一個全世界最悶的地方,有人說,在夏威夷,不能同一日曬太陽或游泳,要分開來做,否則第二天不知于什麼。

刺目太陽,不但摧殘皮膚,也令人煩躁,沒事時躲酒店房內睡大覺。

南太平洋不是沒有好去處,只不是夏威夷群島。

老板同人訴苦,「我這助手什麼都好,可惜冷若冰霜,很難博她一笑。」

他不是壞老板,公事上臭得似豬,但感謝主,從沒邀我喝過咖啡。

十天後回到老家,一切記憶都已沖淡,旅游就是有這個好處,于是一切又可以從頭開始。

加薪那一日,我去買了一只蒲昔拉蒂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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