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媳婦說︰「那我放心了。」
我訝異得合不攏嘴。
什麼年代了,繼母身穿亞曼尼,手飾戴拉拉翁尼斯,化妝明艷、發式合時,又有份高貴的職業,可是遇到一件這樣的小事,反應卻回到大半個世紀以前,封建時代,晚娘與頭妻的兒女爭產業的覆轍。
我震驚。
同時深深悲哀。
她走了。
祖母一直發問︰「小琪還礙她什麼?不是一切權利都放棄,全部雙手奉獻給她了嗎?小琪沒見她父親起碼有一二個月了吧?打四年前起,也沒花過他們一毛錢呀,怎麼踩到這里欺侮她呢?」
祖父嘆息,「不要與她計較。」
「這個女人可是會得說英文,可是受過教育的,怎麼會這樣?」她浩嘆,「她親生娘又撇下她不理。」
我過去說︰「女乃女乃,別這樣,我都十六歲了,又不是小孩。」
她仍然氣,晚飯都吃不下。
母親沒有這個女人厲害。
母親一直想與林叔叔正式結婚,大宴親朋,揚眉吐氣,還沒有心情理會其他的事。
繼母已經得到名份,有暇霸佔其他的利益。
我苦笑,沒出來社會,我已懂得人間險惡,到了廿一歲法定年齡,恐怕我已歷盡滄桑。
我渴望出國,遠遠離開他們。
只是舍不得祖父母。
案母平時那麼忙,還有什麼時間來陪伴老人家,頂多一年三個大節,什麼中秋新年,在外頭吃一頓聚一聚,誰還會在家誠心誠意照呼老人?又不是有大把遺產可分的老人。
祖母還在訴說︰「什麼都有了,還是不放過小琪,家,是她一個人的,丈夫,也是她一個人的,有兒有女,什麼都捏在她手中,她還是不心足。在得意之秋,還不忘欺侮弱小,此女的本性甚差。」
真的,一個人在失意的時候,自覺社會對他不起,深深憔悴,行為乖張一點,也是有的,在情在理,似乎值得原諒,但繼母此刻明明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影響她的心情,她何苦在乞丐手里搶飯吃。
案親現在根本不同母親說話,我也絕對不敢無故上她的家,繼母的生活再潔淨也沒有,可以說一切都如她的心,但是她還要自尋煩惱,說什麼都不放過父親的過去,我的存在,便是她心中的疙瘩。
這麼說來,她自己同自己過不去,生活也不見得爽快。
如果我是她,我就嫁一個沒有前科的男人,干干淨淨,一夫一妻。
大人的事,我們管不了。
也許要等數十年後,他們都白發蕭蕭了,才會有新的諒解。
那夜我輾轉反側,祖母進來看我。
「還沒睡?」
我轉過身子來對著祖母,「沒有。」
「女乃女乃總是疼你的。」
「我知道。」
「你爹懦弱。」
我不響。
「你媽老長不大,不肯負責任。」
在黑夜中,我與祖母緊緊擁抱。
母親與我一個月一次例會見面。
她的傾訴比我的多。
夾著一枝煙,像霧又像花,她說林宅的佣人跑掉,這一陣子她自己熨衣服。
脂粉下的她有遮不住的皺紋,忽然之間我很替她難過。
書本上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她兩樣都做不到,生活上她靠林叔叔支撐,精神上她時時受困惑,不能自拔,冷眼旁觀,真覺得她幼稚不堪。
我又替她擔心,這麼一把年紀了,還能支持多久?那脂粉會不會有一日粘不牢?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林叔叔會不會同她結婚?她會不會穿起白紗,叫我做伴娘?
「你要去加拿大?」
「是的。」
「祖父出錢?,」
「是的。」
「你算是幸運的了。」
「是的。」
她噴出一口煙,「放假坐車到處旅行增長見識,不必回來。」
「我想我會找工作做。」
「別妄想,工作不是那麼容易找的。還有,有事沒事別打長途電話,咱們家不比林家,一個月可負擔不起三五千電話費。」
我很疲倦,她女兒是別人眼中釘,她又視林叔叔的孩子為眼中釘,怨怨相報河時了。
「有什麼要求盡避說。」林叔叔看著我。
天大的要求也不會對他說。
「報了名沒有?」
我說︰「在進行中。」
「念什麼科?」
「理科,不是電腦就是電子,」我說︰「文科找不到好工作,我不愛做教師與公關小姐。」
「好志向。」林叔叔贊我。
母親說︰「我笨,幸虧女兒不笨。」
母親要是再這樣訴苦,林叔叔會起反感的。
「我們下個月去日本,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搖頭。
「你越來越怪僻了。」林叔叔不滿。
我陪笑。
也許是,這種短暫的一剎那的榮耀有什麼用呢,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正常的溫暖的家,父母在身邊,隨時提供忠告關懷。
我黯然與他們道別。
將來,當我畢業,我會先努力創一番事業,訓練自己在經濟與精神獨立,然後才談感情問題。
在上一代的錯誤與愚昧中,我們學到許多經驗,詼諧的說一句,但凡他們做過的,只要我們不做,在感情道路上已經勝利一半。
彼得曾說︰「看見老爸一個人養兩個女人,一輩子的擔子,嚇都嚇死,我想我要到四十歲才會結婚。」
可是他老爸有兩個女人為他爭風喝醋,說不定其樂融融。
他們那一代的侈奢浪漫,不會在我們身上重現,我們理智、聰明、腳踏實地。
真的,我對我們的前途是樂觀的,我對我們寄望很大。
尋夢
從小,常做一個同樣的夢,也不是每天做,但一年總有好幾次,夢見自己走進一座華廈,大堂地下是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一盞水晶燈低低自旋轉樓垂下,一位男士迎出來對我說︰「讓我來照顧你。」他伸出強壯的手,我充滿感激之情,迎上去。
次次夢到這里便醒來。
我不介意做這個夢,因為它像是一個好夢。
第一次做的時候,我約莫只有十一二歲,小孩子都不懂什麼是男歡女愛,怎麼會放在心中。
以後夢的次數多了,我已能記得哪塊大理石上有裂痕,以及那位男士身上外套上的花紋。
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始終沒見過那麼有氣派的大房子。
一直獨身生活。
多麼渴望有人對我說︰「讓我來照顧你。」
但是沒有。
已經有過幾次經驗。
第一次是大學里的同學,他好玩,活潑,開朗,又遇到,很快我們成為戀人,有過好時光,也爭吵過,三年後他決定留下念碩士,沒向我求婚,我只得獨自回到本市來找工作。
開頭還很天真,不住的打電話給他,也寫信,希望在他鳥倦知返的時候,可續前緣。
直到有一日,直線長途電話接通,由一位女士接听。
夢醒了。
嚇一大跳,不住同自己說,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不能再出丑。
然而已經傷了心,表面上不做出來,人卻憔悴了,自己也發覺,笑的時候,總有些保留,不能夠像從前那樣,
炳哈哈哈哈,似頭快樂的小鳥,人們叫這個滄桑。
我這顆心已經有烙痕。
後來認識了蔣。
邂逅的地方是某公司的會議室,並不是大理石地板的大堂。
我嘲笑自己,一個夢是一個夢。
我並沒有愛上蔣,但我疲倦,並且寂寞,剛踏進社會,頭三年的掙扎,差點要了我的命,希望有一位知心朋友,听我細訴。
蔣有雙慧黠的眼楮,我一向喜歡聰明的男孩子,所以對自己說,就是他吧。
隨後不久,我亦發覺他沒有愛上我。
眼楮一直看著別的風景,像霍家的二小姐,鄭家的女小開等等。
我心不禁猶疑,這樣性格的人,豈可同他過一輩子,也許我過慮了,我肯,他也不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