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呢?他又在干什麼?」我問。
「等你的電話,請我們吃飯。」他取笑。
「我正想問你們幾時有空。」我卻很坦白。
「真的?」約瑟不置信。
「自然是真的。」我說。
「明天七點半,我叫尚到你家接你。」他問︰「你不介意吧?」
我說︰「我從來不是小家子氣的人。」
「這話是你說的,莊。」他笑。
放下電話,我心頭也放下一塊大石,在過去的十多年中我從來未曾主動做過這種事,什麼都有第一次,我想尚是值得我這麼做的。
他到我家的時候,我早已穿戴整齊,門鈴一響,我請他進屋坐下。
「喝些什麼?」我問︰「時間還早。」
「約瑟在家請我們。」他把「我們」兩字說得很大方。
「你打算怎麼樣?」我問︰「在這里坐還是上廖家去?」
他倒在沙發里,「我在你這里休息一下,累死我了。」
我給他啤酒。「最近忙什麼?」
「既然不能留下來,就得回巴黎。我對于教學生涯也疲倦了,打算幫家里做生意。」
「家做什麼?」我問。
「家里在巴黎開一爿賣東方文物的小店。倒不是賣野人頭的,父親要退休,我便把店頂了過來。」他揮揮手,「這幾天忙著辦貨,又沒人幫手,只怕上當。」
「香港不見得有那麼多騙子,你放心一點好不好?」我笑。
「昨天買了一張竹內棲鳳的畫——」
我不待他說完便道︰「上當了,一定是假的。」
「你怎麼知道?」他反問。
「這種畫連京都博物館都找不到,又怎麼會流落在香港?」我笑,「而且你一定以低價買進的,對不對?」
「唉,什麼都給你猜到。」他也笑。
「不妨你亦可以低價讓出,不會蝕本,不蝕本就好。」我安慰他,「幸虧你只是辦貨不是作私人收藏。」
他喝完了啤酒。
「我們走吧。」我說。
「听說你會到巴黎來。」他忽然問。
「誰說的?」我愕然。
「他們都這麼說。」尚說︰「如果到巴黎來,記得找我。」
「你什麼時候回去?」我猶疑的問。
「我?下個月初,快了。」他問︰「你呢?」
「我要考慮考慮。」我說。
「你是那種喝杯牛女乃都要考慮三日三夜的人。」他溫柔的說。
「是,我得對自己負責,沒有人關心我,我更得保護自己。」
「我們都關心你。」他說。
「不,我們只是朋友,開心的時候吃杯茶,看場戲——到了要緊關頭,朋友是于事無補的。」
「你說得很對,我們對朋友的貧窮疾病痛苦都愛莫能助。」尚承認,「可是至少我們可以陪你說話。」
我微笑,「也不是每個朋友都是傾訴的對象。」
「現在你總算育與我談話了有進步。」尚說。
我說︰「因為你對我很好。」
「你是一個自私自愛自利的人,莊,你只會坐在家中等著朋友對你好,你不會主動地伸出手來招呼朋友。」他說。
「尚,你說對了,我害怕受傷害。」我說。
「你不用怕我。」
「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還在等待什麼?」他問我。
「我?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在等待你的邀請。」我說。
「我不是早已發出請帖了嗎?」尚詫異地說。
「你看清楚了我沒有?」我問,「我是一個中年老姑婆,脾氣古怪,不近人情,相貌平平,你想清楚?」
尚說︰「我相信我的眼楮,我的眼楮告訴我,我看到的是一個對美術極有修養的事業女性,英姿勃勃,神采飛揚,別有風韻,且帶著十分的氣質,當然我看當然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咽一口唾沫。
「莊,別害怕,快去領事館辦手續,我們一起到巴黎走走——你上次去是幾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
「與什麼人去的?」
好家伙,開始管頭管腳的了,可是我心中卻心甘情願。
「一個人。」我笑答。
「曦,煞風景。」他說︰「好,我們動身到約瑟家去吧,遲到要罰的。」
廖約瑟兩夫妻為我到巴黎之行大費周章,仿佛我此行是去結婚似的,為我買了不少新衣服。
我笑跟尚說︰「你看他們,等不到自家的女兒大,就想把別人的女兒嫁掉。」
「想?」廖太太忽然緊張起來,「什麼叫想?難道你只是‘想’嫁尚?」
「嫁?」我嚇一跳,「誰嫁人?」
尚問︰「怎麼?你不是答應嫁我?」他大驚失色。
「嫁你?」我一陣暈眩,「我什麼時候答應嫁任何人?」
尚嚷︰「賴婚!賴婚!」
「喂!話說清楚一點,我只答應跟你一起到巴黎去。」我急道。
廖太太說︰「莊,我們小覷了你!沒想到你這麼新潮,你不與他結婚,卻跟他去巴黎,難道想試婚?」
我拉下臉說︰「我不來了。」
尚說︰「不由你不來!」
「你們老拿我開玩笑。」我懊惱的說。
尚︰「我以為一切都有默契,既然事情進行得太含蓄,我再補一次求婚禮如何?
「這還差不多!」廖氏夫婦異口同聲。
我說︰「我沒有打算結婚,你們別催我。」
約瑟說︰「對,別逼她,讓她到了巴黎,慢慢想清楚未遲,不過莊你是在思慮過度,不催一下是不行的。」
我說。「你與尚老是聯合起來對付我,現在更進步了」連廖太太也加入行列,三個人欺侮一個人,我希望你們慚愧!」
他們三人笑。
約瑟說︰「為你好呢,莊。」
廖太太說︰「好了好了,吃飯去吧。」
我看了尚一眼。
他向我擠擠眼。
我嘆口氣說︰「這算是什麼呢?」
尚說︰「老姑婆的春天。」
這次連我都只好笑起來。春天……呵是。
母子
我認識維旭已有兩年,從來沒見過他的父母。
在學校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寄宿生,教授與同學都對他推崇備至。
他很少回家,我們開始約會的時候,通常都是他到我家來接我,父母很喜歡他,一向他是通行無阻的。
後來熟了,我便問起︰「維旭,為什麼不讓我見見伯父母?」
他答︰「我父親早就移民美國。」
「很少回來?」
「很少。」
「母親也不回來?」
他遲疑一會兒說︰「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已離婚。」
其實離婚已是很普通的事,但維旭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臉色很陰暗。
維旭並不是一個十分開朗的人,平日合了「沉默寡言」四個字,不過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滿天陰霾中露出一絲金光,我就是愛看那笑臉。
媽媽對他很好,凡我有的,總能照顧維旭。
媽媽說,「不管將來如何,我不一定要他娶我女兒,我女兒也不怕嫁不到人,這孩子討人喜歡,他得不到親情,我們疼著他一點,也是應該的。」
譬如幫我打了毛衣,維旭也一定有一件。生日的時候,維旭往往與我受到同一的待遇。
維旭通常住在宿舍中,不要說周末,連過年過節,他都不回家,生日也沒人記得他,是我盡量拖了他往我家跑。
媽媽有時說︰「這孩子真怪,有父母跟沒父母似的。」
爸說︰「別亂說,他的學費生活還不是由父母負責?就憑你那些招呼,他就活得那麼好,別離間人家的親情,各人養孩子的方式不一樣。」
媽媽有點訕訕地,她說,「我一時嘴快了。」
我說︰「親情也很重要,光付錢,那多難堪!」
爸爸看我一眼,「你少批評他,要不愛他,要不離開他。」
我笑著應︰「是!」
爸爸的家教最嚴,就不愛說人是非,維旭說,他最喜歡我們家這一點。
班上有同學訂婚,我笑問維旭︰「什麼時候輪到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