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紅、無錫、三念花、翠毛,甜醬,蔥白、仿龍泉、仿哥、仿唐三彩,大火籃……每只顏色都有獨特之處,令人愛不釋手。」
廖太大不以為然,「我知道一定是有樂趣的,但是你也應該結婚了,那麼多男同事難道一個也看不中?」
「不說這些。」我說。
「逃避現實。」廖太太說。
「我給你們兩夫妻批判下來,一文不值。」我說。
那夜我還記得把尚送回酒店。
尚問︰「你不是討厭我吧?」
「並不,」我說︰「我一向不喜與陌生人搭訕。」
「我還是陌生人?唏!我們都見過好多次了。」他說︰「你這個人,真是怪!」
「你的酒店到了,下車。」
「你也下車來喝杯東西,來!」
我說︰「我已經是位老太太了,你請老太太喝東西干什麼?有什麼前途?」我攤開手。
「我們做事,不一定要講前途的。」他眨眨眼,「下車來。」
「我們之間沒有共同點,沒什麼好談的。」我說。
他已經一手把我拉下車來。
他按我坐在咖啡店里,替我叫一杯茶,他自己喝啤酒。
我問︰「你為何把胡髭剃掉?」
「因為我打算在香港找工作。」
「你?在香港?」
「別說得這麼鄙視,我在香港也念過書。」他說︰「約瑟打算請我做助手。只待有關方面批準。」
「你能夠安定下來?」我問︰「我不相信。」
「為什麼不能夠?我們美術學生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不堪,我們也很有紀律,很有工作能力。」
尚打量我,眨著眼問︰「你呢?你念什麼?」
「考古學與純美術。」我答。
「你為什麼叫自己老姑婆?」
我看看腕表,「我的時間到了,要回家,下次再解答你的問題。」
「你做人象副機器。」他指出。
「我早就知道——這種生活方式給我一種安全感,我喜歡這樣,與別人無關。」
「固執。」
我笑笑,「這我也知道,再見。」我抓起手袋離開咖啡店。
我做人像一部機器?誰不是呢?誰都得在固定的時間起床上班吃午飯,在固定的時間下班,回家吃晚飯上床。
在固定的年齡談戀愛結婚生于。連孩子的數目都得計算好,不可超出預算。誰不像機器?
單我一人像嗎?我不認為。
我不認為我像機器——有什麼機器可接觸到這麼多的美術品?
我有點憤怒。
約瑟來問︰「怎麼,你對他沒好感?」
「沒有。」我說。
「為什麼沒有?你基本上抗拒男人。」約瑟說。
「是!是!」我嚷︰「我反對男人,因為男人只懂得浪費女人的時間,叫她們管家生孩子,變得與他們的母親一般庸俗,我情願對牢一大堆古董終老,我為什麼要蹈覆轍?為什麼到了時間便去嫁一個無聊的男人?」
約瑟靜默一會兒。
後來他說︰「我相信並且全力保證尚嘉賓不是一個無聊的男人。」
我正在沉吟,尚推開門說︰「一起去吃午飯吧,別把自己困在繭中。」
我跳起來,「你是老幾?你理我繭不繭的?你再這麼沖進我房來大呼小叫的,當心我剝你皮!」
約瑟哈哈大笑,「只有尚能把莊氣得咬牙切齒。」
我拍桌子道︰「你們再在我這里吵,我去報告館長。」
約瑟嬉皮笑臉的答︰「我就是館長。」
尚說︰「看來你只好去報告港督了。」
我坐下來,「你們遲早會得到報應的。」
約瑟笑,「報應之說,終屬渺茫,不如去大嚼一頓,以泄心頭之憤。」
我用手撐著頭,「不,約瑟,你們去吧,我也累了,不陪你們。」
約瑟還想說話,倒是尚,一把將他抓了出去。
我受不住他們這樣吵鬧,頭痛起來,喝一杯熱茶,吞一顆藥九,才覺得好過。
餅了大半小時入有人輕輕敲門,我說︰「請進來。」
又是尚。
我如見鬼一般︰「又是你!」
「我來道歉。」他低聲說。
我看著他。
「我買了東西給你吃。」他說︰「你也該餓了。」
他把一只飯盒子放在我面前,我聞到一股香氣。
「滑蛋牛肉飯,新鮮滾熨的。」
他輕輕說︰「快吃吧,我替你去沖茶。」
他取起我桌上的杯子便走出去。
我有點不好意思,打開飯盒子,尚並沒有走進來看著我吃,待我吃完了他才敲門進來,遞上杯茶。
「謝謝你。」我有點不好意思。
「不要客氣。」
我喝一口茶,頭痛完全消失了。
「對不起,我們老拿你開玩笑。」他說。
我瞪他一眼。「同事,算了吧。」我說。
「我們做不成同事了。」他說。
「為什麼?」
「有關方面沒錄取我。」他說。
「啊。」不知為什麼,我居然有點失望。
他有點沮喪,「因此下個月我得回蘇邦。」
「呵。」我更失望。
「不過很高興認識你,你對我很好。」他說︰「我與約瑟胡調慣了,有很多時候不知收斂,你別見怪。」
這種敬鬼神而遠之的語氣真是熟悉,我苦笑,一般人對老姑婆說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
「不客氣了。」我說。
他點點頭,很禮貌的退出去。
我恍然若失。
他為什麼不再約我吃飯?
我隨即笑出來,恐怕是踫得釘子多,不好意思,我怎麼能怪他不開口?是我拒絕他的次數太多了。
我接著有好幾天沒看到他,嘴里不說什麼,心中卻很想念他。
他是一個可愛大方的人物,為我生活添增不少顏色。
我終于問起約瑟︰「尚回去了沒有?」
「沒有,這幾天他在集古齋泡,看中一些字畫;卻又買不起,正在煩惱。」
我問︰「他有什麼年紀了?」
「不會比你小。」約瑟言中有物。
我笑笑。
我的生活仿佛又恢復平靜。
一個周末,我留在辦公室里不走,老館長進來坐。
他說︰「我明年就退休了。」
我說︰「你知道我不愛听這個。」
「你許有希望升館長,我向上頭推薦,說這個職位,你勝任有余。可惜你事業有成,卻是空守閨房,我總覺得是浪費。」老館長嘆一口氣。
我微笑不語。
「你等著來敲門的人,門終于敲響了,你又不理人。」他說。
我抬起頭來。
「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點,莊,你不要見怪。」
我搖搖頭。
「與你興趣不合的人,你根本不加以理睬,現在總算有個藝術家出現,你又沒勇氣,因為你的生活安定慣了,害怕任何變化。是不是?」他問我。
我點點頭。
「你現在有多少天假期?你也不算算,起碼有三個月假,為什麼不加以利用,到巴黎去一趟?為公為私都有益身心。這間美術館少了你未必會關門,可是你損失這個傻小子,未必找得到第二個。」
我非常的猶疑。
「莊,你想得太多,顧慮過度,做人不可以這樣,你不是一部機器。」他看著我。
我喃喃的道……機器,館長是第二個說我像機器的人。
「自明天起,你一連放三個月假,我不要在辦公室再看到你,至于你如何利用這個寶貴的假期,那是你的事,我再也不干涉的。你是聰明人,聰明人的特征是怕吃虧,我明白你的心意。」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老館長說︰「自明天起你在家多多休息吧,我不多說了。」
我被勒令放假,真是自己所想不到的事。
在家悶了三日,我忍不住打電話給約瑟。
「放大假?」他問︰「敢情好,沒有打算去旅行?」
「去哪里?」我反問」
「譬如說︰巴黎,巴黎蘇邦大學。」
我說︰「好象你們都知道我該何去何從。」
「太明顯了。」約瑟哈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