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她溫柔傷感,非常動人,同他那些小女朋友感覺完全不同。
小女孩子只懂得吊高聲線說話作嬌俏狀,可是她一舉手一投足自然散發女性魅力,她的眼神對人對事有深切的了解及感情,承祖願意與她相處。
這種消息最易傳開。
在香港的父母听見,打電話來質問。
承祖反問︰「是惠祖說的嗎?」
「你別怪姐,我們適才方問她為什麼不定期報導弟弟行蹤。」
承祖相信姐姐不會出賣他。
「承祖,找朋友還是同年齡的好。」
承祖否認說,「我不過是打暑期工。」
「美國那邊已經有消息了。」
「我不想南下。」
「承祖,父母從來不會逼你做任何事,可是學業重要,希望你到仙打巴巴拉去。」
承祖黯然。
「惠祖會替你付注冊費及學費。」
屆時他將住在宿舍里。
承祖吁出一口氣。
「父母一直很少干涉你的自由,這你是知道的。」
「是,我十分感激。」
談話中止。
承祖為此納悶許久。
他當然不舍得,年輕的他想過違抗父母命令,離家出走,跟著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是,她的孩子呢?
孩子總需要上學以及過正常生活.
他與她的開銷呢,都叫她付不成?
日子久了,他會成為她的小玩意,當他不再年輕活潑可愛,她會唾棄他。
不不不,不可以在生活上倚賴任何人,尤其是一名女子。
他會去繼續學業,三年之後畢了業找到工作,他會再來找她。
三年不是太長的一段時間。
承祖胡思亂想,思潮扯到老遠。
她同他說︰「我們一家三口帶褓姆一同坐船去游覽阿拉斯加,可否邀請你一起?」
承祖微笑,「如果我自己繳付費用的話。」
她也笑,「可以呀,沒問題。」
惠祖知道這件事後,只是輕輕說︰「也好,當你中年之際,想起這次旅行,想必溫馨。」
承祖也明白,這其實是他的初戀,他自己也為之惻然。
在游輪甲板上,他與地觀看鯨魚群飛躍噴水。
雪白壯觀的冰川叫他們心曠神怡。
一日下午,他替她到酒吧去取飲料。一位同船的銀發老人家和藹地同他說︰「那是你媽媽嗎,你真孝順。」
承祖怔住,立刻說,「不,那是我姐姐。」
老婦不大相信,「年紀差好多。」
真多事。
承祖很不開心,他一點也不覺得她老。
他只覺得她秀麗、溫柔、體貼。
被同船老婦一提醒,他驀然醒覺,他看她,同世人看她,也許有個距離。
不管他願意與否,旅游很快結束,他們都得回家。
案母在家等他。
一字不提,只說來替他準備行李,並且送他入學。
一邊教訓惠祖,其實是說給承祖听︰「人是有名譽的,世俗許多想法,仍須尊重。」
惠祖奇說︰「媽,我沒有什麼呀。」
「你且听著,總不會錯。」
承祖只是笑。
周末,他們到仙打巴巴拉去了一次。
那地方有沙漠風味,原野與公路是紅褐色的,處處見高大仙人掌,可是城內設施齊備。
承祖一直很沉默。
惠祖說︰「女同學多漂亮。」
他們探訪過大學宿舍,母親說︰「如覺得悶,放假可以隨時回家。」
案母對他的慷慨,也真的難得,作為人子,無以為報。
承祖忽然輕輕吟道︰「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母親很感動,「承祖,你真的那麼想?」
母子擁抱。
懊剎那,承祖的理智戰勝了私欲。
回家他抽時間出來陪母親訪友購物。
他做母親司機。
母親最愛感慨,「承祖小時最怕寂寞,四五歲時坐在門口流淚,抱怨沒人陪他玩,說︰‘醫院里那麼多嬰兒,為什麼不抱幾個回家陪我’。」
大家听到往事,都笑了。
惠祖說︰「我已經時時陪著他。」
可是她比弟弟大五歲,那時只當他是嬰兒。
暑假已幾乎過去。
承祖送走父母,看到園子第一片落葉。
他曾經透露將往美國升學,她只是說︰「大家都會想念你。」依依不舍。
如今真的要走了。
一早,他帶著一束小小紫色的毋忘我,去探訪她。
她有孩子,起得特別早,他替她買了中文報紙。
那個早上,承祖記得很清楚,天下微雨,濡濕憂郁。
姐姐老說這種天氣像煞英國。
承祖拉一拉衣襟,一雨就成秋了,無限秋思,下星期他就要起程南下,要待長周末才可返來看她。
這次特地前來話別。
到了宋宅,他把車停好。
忽然看到大門打開。
她一定是听到他汽車引擎聲故而開門。
他抬起頭。
不,不是為他。
承祖看到女主人送客人出來。
他年輕高大英俊,穿著西裝,像是去上班,她披著絲絨浴袍,頭發蓬松,可是神情不失愉快。
他們都沒有看見他。
兩人在門前竊竊私語,然後他走下石級,她輕輕掩上門。
這一切都落在承祖眼中,他怔住了。
奇是奇在沒有人看見那麼大一輛車子停在門口。
承祖要隔很久很久,才能稍微壓抑震蕩驚訝之情,接著,他有被傷害的感覺。
這麼快便找到另外一個人了。
可是,他能怪她嗎,當然不能夠,是他先告訴她,他要到美國讀書。
而且,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二人沒可能長遠在一起。
這時雨下得十分急。
他開動水撥,它們空洞而寂寥地擺動了幾下。
承祖輕輕駕車離去。
回到家,他取出那束毋忘我,放在一只小小水晶瓶子里。
空氣清冽而帶寒意。
暑假過去了。
想像
年輕人想像力都比較豐富,丁奕珊自然不例外。
很小很小,才四歲的時候,偶然摔跤,跌破一點點膝蓋,大人問起︰「你是怎麼受的傷」,她便想想答︰「蛇康」,蛇康是長篇卡通「森林冊」中一只凶猛的老虎,她指傷口被老虎抓出。
大人于是聳然動容,哦,蛇康!
這樣一個孩子,長大了,干文藝工作,一點不稀奇。
奕珊家里環境頗過得去,自幼學小提琴,雖然目的不是叫她登台演奏,可是大大小小的琴一列排出來,陣容十分偉大。
自最小八份一尺寸到成人用提琴都有。
奕珊笑道︰「幸虧都留著,看看都有趣」,那時的小手,才那麼一點點大。
她也畫畫,私人書房里堆滿畫冊,甚至沙發上的座墊與咖啡杯上都印著畢加索的畫。
幼稚園時涂鴉中比較優秀作品全用鏡框瓖起。
若問奕珊一生至大成就,恐怕就是「父母愛我」。
但是最終進大學,她讀的卻是建築系,同她父親一樣,她希望將來與老爸一起開一間建築事務所。
這時,奕珊愛上寫作。
她豐富的想像力派上了用場。
母親知道後立刻請熟人替女兒印了成疊稿紙,左下角小小篆書印章是「奕珊稿紙」字樣。
印章還是請蔡瀾刻的,據說費了不少唇舌。
奕珊開始寫小小說。
開頭,每一個寫作人的故事都是自傳式的,沒有什麼技巧可言,像日記,粗略地安排一些人物與對白,情節平淡。
奕珊的作品,有一個總題目,叫做「想像」。
她想像丁奕珊會在什麼樣情況下遇到她的終身伴侶。
因為是切身事,所以寫得熱情洋溢。
第一篇是這樣的。
(一)
那是極早的早上,都會繁忙的一天已經開始,車子已在公路上排長龍。
燈號一轉,司機們都速速踩油門,爭取時間,希望盡快趕到目的地。
一輛褓姆車上坐著十來個小學生,從車窗看去,全是一顆顆小腦袋,隨著車身節奏搖擺,有趣極了。
但是,忽然之間,哎呀,不好,當地一聲,車胎爆炸,褓姆車右搖右擺,失控晃動,公路上其余司機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