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見他自己說︰「鄧先生,請留步。」
那鄧正偉即時得意洋洋地笑,「你可是回心轉意了。」
是,他決定打救這個女子。
他點點頭,「請到我書房來。」
「盈盈,跟著劉先生走。」
客人已散得七七八八。
劉立成延客人進書房。
他不明白女郎為何如此馴服溫柔。
她欠他什麼?
為何隨他擺布?
他掩上門。
書房布置華麗別致,是一個獨立天地。
門一關上,里頭便一片靜寂,看來有上佳的隔音設備。
連那鄧正偉都說︰「劉先生,你真懂得享受。」
劉立成連忙欠欠身
「府上一定有新樸克牌。」
劉立成打開抽屜,取出一副新牌,放在書桌上。
他走到小型酒吧前,斟出一杯拔蘭地,「兩位喝什麼?」
可是鄧正偉急不及待,已月兌上的手表戒指項鏈,掏出車匙,大聲說︰「連盈盈在內,賭這一鋪。」
劉立成看著他,只覺可笑。
原本,他真不會同這種人計較,可是今晚,他別有任務在身。
他溫和地說︰「別的都拿回去,不過,要是你輸了,以後盈盈就不認得你。」
那女郎白皙的臉本無一絲表情,但是听了這話,她雙目閃了一閃。
「她欠我許多錢。」
「一筆勾銷。」
「好,」鄧正偉說︰「不過你要是輸了,莫怪我在眾人面前恥笑你。」
劉立成笑,「鄧先生,我有種感覺,你好似不大喜歡我。」
鄧正偉承認︰「我覺得你這種有父蔭有學歷,世界任你予取予攜的人最可惡不過。」
劉立成大奇,「你听誰說我有父蔭?」
「你父親不是鼎鼎大名的劉頌伯嗎?」
劉立成答︰「我母並非正室,並且失寵已久,我完全憑自己能力創業,信不信由你。」
女郎本來似瓷像般端坐一邊,此時,肩膀動了一動。
鄧正偉也一呆,可是他即時取餅新牌,抽出,順手洗了幾次,啦一聲放回桌上。
劉立成說︰「這樣吧。」
「請說。」
「你不過是想我難看,不如速戰速決,一人抽一張牌,誰大誰就嬴。」
鄧正偉愣住,「那豈非毫無技巧可言?」
劉立成笑,「賭博純講運氣,哪有技巧可言。」
「誰先抽?」
「讓我捫擲骰?」
劉立成又取出一副十分考究的西洋骰子,在皮制小桶內搖兩搖,倒出來,只得五點。
鄧正偉卻只得四點。
劉立成站起來,雙眼湛出精光,「看仔細了,我先取牌。」
他自中央抽出一張,翻開放下,一看,是張黑桃愛司。
那正是成疊牌中至大的一張,對手根本不用再抽牌比試。
劉立成听到盈盈嗯地一聲。
鄧正偉是個輸不起的人,可是越是這種人,越是要假裝豪爽瀟灑。
他臉色灰敗,大聲說︰「輸了。」
劉立成豎起大拇指,「願賭服輸,好。」
鄧正偉看也不看他帶來的女朋友,取餅外套就去打開書房門,拂袖而去。
女郎仍然坐在一角,動也不動。
餅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書房內靜寂萬分,一男一女都沒有話說。
終于,佣人上來敲門,「劉先生,客人已經散清。」
劉立成吩咐道︰「你們收拾地方吧。」
「是,劉先生。」
老佣人十分含蓄,視線並未接觸女客。
從頭到尾,這個風塵女子,好像不存在似的,人人輕視它,當她透明。
佣人下去後,劉立成咳嗽一聲。
那女郎笑了一笑。
花般容貌,卻誤墮風塵。
劉立成為之惻然,口里卻只是說︰「今日,我取到一副好牌。」
他把那副牌逐張揭開,一只只,統統是黑桃愛司。
他笑說︰「這是一副廉價魔術牌,想不到幫我贏了一手。」
女郎但笑不語。
劉立成問她︰「你一早就看出來了吧?」
女郎仍然沉默,可是她的眼楮說是。
「出老千,真是不道德行為。」
女郎看著他。
「可是對付那樣猥瑣的一個人,又叫我高興。」
女郎低下了頭。
「以後,你同他不再有任何糾葛。」
「謝謝你。」她低聲說。
三個字後無比蒼涼。
「有無時間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女郎無奈,「你又可有六個鐘頭?」
劉立成攤攤手,「夜未央。」
佣人捧進來宵夜,兩只碗,兩副筷,可是,仍然裝作看不見客人。
劉立成說︰「先吃點東西。」
女郎說︰「我不餓。」
劉立成笑笑,「你放心,我雖不是君子人,可是也不會欺侮女人,你隨時可以走。」
女郎問︰「真的?」
「回家去,好好做人。」
女郎笑了,像是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如此老土的好人。
她說︰「此刻我又覺得有胃口。」
她取起面碗,一下子把雞絲面吃得一干二淨。
然後,她坐下來,伸個懶腰,輕輕說︰「這下子,我又不願走了。」
劉立成嘆口氣,「你看你,好好一個女孩,竟淪落到被人當賭注。」
女郎甚有愧意。
「別告訴我是為著父親早去,母親重病,而弟妹又嗷嗷待哺的緣故。」
她看著窗外。
「也別告訴我是為著想穿得更好吃得更好。」
女郎微笑,「我有種感覺,你會比其他人更難侍候。」
劉立成迅速答︰「那當然,我尚有誠意。」
「贏我過來,倒底是為什麼?」
「我喜歡你,覺得你不應跟著鄧某那種人混飯吃。」
「世上有千千萬萬的鄧某人,我們不過自一個鄧氏的手,再傳到另一個鄧氏的手去。」
「你不考慮改變生活方式?」
女郎笑,「感化官,談何容易。」
劉立成看看她。
「你看,我們在太陽落山後才開始工作,凌晨休息,每天工作六七個小時,收入豐厚,小帳數目驚人,如何轉行?」
劉立成說︰「可是,你得出賣靈魂。」
女郎噓一聲,笑笑說︰「一個人只能賣他所有的東西,不過,你可別說出去,他們以為我有靈魂,其實沒有。」
劉立成搖搖頭。
女郎問︰「不相信?」
劉立成答︰「你不但有靈魂,且有一個非常傷感的靈魂。」
女郎愣住,緩緩轉過頭去,低下頭,露出雪白的頸項。
劉立成嘆口氣,「盈盈,回頭是岸。」
他拉開抽屜,取出支票部,寫了張支票。
「給你,學一門手藝,做點小生意。」
盈盈過去,取餅支票,一看數目,怔住,接著,她輕輕說︰「我不要。」
劉立成揚起一條眉毛,「什麼?」
「無功不受祿。」
「你有功,剛才,多謝你沒拆穿我的西洋鏡。」
「為什麼無緣無故對我那麼好?」
「並非沒有原因。」
「告訴我。」
「我妻子去世之前,患病已有一段時間,明知不治,卻強自振作,她的聲音非常像你,清甜自然,但背後隱著淒酸。」
「啊。」
「有兩句詩,不知你有否听過︰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盈盈沖口而出,「所以你同情我。」
劉立成把支票放進她銀色小手袋中,「別叫我失望。」
「我可以隨時走出這間房間?」
「當然。」
「世上彷佛許久沒有發生這樣好的事了。」
她淚盈于睫。
劉立成送她下樓去,叫司機把她載返家中。
上了車,已駛出去十來公尺,忽然車子又停下來,車窗降下,她探出頭來,劉立成步向前,听她有什麼話說。
只听得她誠懇地說︰「我祝福你,劉先生。」
劉立成頷首,車子漸漸遠去。
筆事說到這里,好像該結束了,只有在故事中,活生生的賭注,才有這樣好的下場。
但是生活必需繼續。
劉立成搞了一個盛大的告別聚會,邀請近五百位賓客,開開心心玩了一個通宵,到了翌日中午,還有醉酒的客人自客房出來問要濃茶。
可是最終有聚必有散,客人統統離去,劉立成令所有佣人放假,重新裝修大宅,他孑然一人,到倫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