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憔悴三年 第1頁

作者︰亦舒

憧憬

彭玉嬋是光明日報記者,年輕有為,上任不到三年,已薄有名聲。

她擅長寫訪問。

寫訪問其實有一個秘訣。

玉嬋這樣同師弟師妹說︰「訪問,分兩種。」

大家等著听是哪兩種。

玉嬋笑一笑,說下去︰「一種,是好看的訪問,另一種,是不好看的訪問。」

大家都笑。

「不好看的訪問,通常只是有合必錄,對方說什麼,你寫什麼,白白變成他人宣傳工具,故不好看。」

那,什麼是好看的訪問?

「懂得發掘讀者有興趣的問題、加以冷眼旁觀,探索事主的內心世界,綜合成文,一定會受歡迎。」

大家都點頭稱是。

理論是這樣說,可是彭玉嬋也常常遭滑鐵盧。

被訪者很少肯把心事攤開來放桌上與記者共享,即使願意接受訪問,也不過是說些門面話。

玉嬋一次去訪問著名作家。

她問︰「寫作是否清苦行業。」

大作家笑答︰「也不算太差。」

「可否具體說一說,閣下年薪多少?」

大作家說︰「我的收入不能作為代表。」

「可否透露一二?」

他無論如何不肯,「讀書人不宜說錢。」

玉嬋徒呼荷荷,只得去做調查,可惜出版社與報館亦不願透露端倪,她只能做了一個十分約莫的估計。

謙虛是美德,可是有時被訪者連生活是否快樂都不願承認。

一位證券界女名人只肯說︰「我不是不快樂。」

記者不易為,可見一斑。

王嬋最新任務,是要去訪問李日虹,她是顯澤機構的繼承人,身世特別。

李顯澤是商界名人,一直沒有透露有這個女兒,她一直住在英國約克郡,直到最近這幾年。

傳說中她是私生女。

李顯澤一直到患上癌癥才召她返來承繼事業。

李日虹年紀不大,相貌清秀,自然成為記者訪問的好對象。

可是她不接受中文傳媒訪問。

有什麼話,只同時代周刊及新聞周刊說。

這種作風當然引起本地傳媒不滿。

經過顯澤機構的公共關系再三指引勸導,她總算願意同中文報章對話。

不過有一個條件……

先得把問題給她看過,訪問時間不超過三十分鐘,還有,訪問寫成後得給她過目。

經她通過,才能刊登。

王嬋听到這樣的條件,不禁轟然大笑。

「簡直是挑戰我們的智慧。」

同事吳志光也說︰「可不是,不如叫閣下公關組寫好了宣傳稿每間報館派一份。」

玉嬋反問︰「你有無听說過,當年某作家宣傳新作的伎倆?」

「余生也晚,錯過了盛事,你倒說來听听。」

「他叫熟人來開座談會,討論他的新作,然後把會談記錄下來,拿到相熟的周刊去登。」

吳志光嗤一聲笑出來。

「本來人家也預備遷就,誰知他還嫌寫得不夠好,贊得不夠美,竟把原稿取回親手再改,編輯部終于發奮圖強,推說稿件遺失,不肯再登。」

「好,有志氣。」

「是,我也那麼想,據說稿件由雜志老板親手交到編輯部,以為以上壓下,必登無疑。」

吳志光有一個問題︰「為什麼一個人,會那麼不擇手段地希望出名?」

玉嬋聳聳肩,「我不知道,名利名利,也許名來了,利也會接踵而至。」

「為什麼不好好苦干,名至實歸?」

「咄,那需要多長一段時間!」

吳志光頷首,「是,都來不及要快快快。」

「一夜成名,多過癮。」

「老總叫你去訪問李日虹哩。」

「試同她講講條件。」

「沒可能。」

「硬踫硬,恐怕做不成訪問。」

「白便宜了別家報館。」

總編輯陳昌禎這時進來說︰「玉嬋,都依了她吧,總算是中文傳媒中第一訪問李日虹的人。」。

「我不稀罕。」

「牛脾氣。」

下午,玉嬋與顯澤機構公關部討價還價。

對方十分客氣,但是不住重復,條件就是如此,訪不訪問在你。

「哪,」玉嬋嘆口氣,「我把問題傳真過來。」

「問題不要超過十條。」

玉嬋生氣,「我只有一個問題。」

「請說。」

「中國人為什麼如此難為中文傳媒。」

「……」

「請盡快答覆。」

玉嬋啪一聲扔下電話。

原以為沒有希望了。

可是一日之後,顯澤機構有人找彭玉嬋小姐。

「彭小姐?我是李小姐私人秘書鄧青雲,我們的公關組也太不會說話了,現在由我向你正式致歉。」

玉嬋心中好不奇怪,「不不不,你們太擅詞令才真。」

那位鄧先生笑,「可是巧言令色鮮矣仁?」

玉嬋听到這種似是而非的形容不覺笑出來,這種讀英文寫英文講中文的人常犯類似毛病。

「彭小姐,我們再商量一下如何?我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我需要較多時間。」

「李小姐至多只能撥出一小時。」

「我想在現場問問題。」

「李小姐實在不希望有太多意外的驚喜。」

「我至多不問她貴庚。」

「彭小姐,你何必存、心刁難。」

「鄧先生,記者並非刁徒。」

「那麼,一小時,十個問題,可拍照,下星期三下午七至八時,在顯澤機構會議室舉行,你說如何?」

這時,玉嬋也想交差算數,「好好好。」

一份工作耳,何用僕心僕命?

「你彷佛氣餒。」

玉嬋呵呵笑,「會嗎,你太小覷我了。」

李日虹真是一個乏味的女子,商場中人想必往往如是,成日價鑽錢眼。

接著幾天,顯澤機構不住要求玉嬋交上問題。

玉嬋不去理會。

屆時,自顧自赴約,如果見不到,也就拉倒。

她準時抵達顯澤大廈。

一到十一樓即有人迎出來,「彭小姐,我即是鄧青雲。」

是一位高大英俊雙眼會笑的年輕人。

「李小姐呢。」

「已經在會議室等你。」

玉嬋一怔,「這麼準時?」

「請跟我來。」

會議室門打開,玉嬋先看到一組十分舒適的沙發,接著一位妙齡女子穿著黑色塔夫綢晚裝長裙笑臉迎人地走過來。

她戴著適量鑽飾,更襯托得膚光如雪,雙目如星。

「彭小姐嗎,我是李日虹。」

玉嬋沒想到她是個美女。

或者這是她的地頭,她又剛好精細地打扮過,心情又不壞,故此看上去特別漂亮,要是她也似彭玉嬋那樣每日工作十二小時,舟車勞頓為一個題目抓破了頭皮,姿色一定稍遜。

這個社會一向是富者愈富。

「請坐,我穿晚裝是因為一會兒要赴宴。」

隨即有人捧著茶點進來。

玉嬋正好餓了,一張臉幾乎沒理進雪白的椰子女乃油蛋糕里去。

這時,鄧青雲已輕輕退出,關上私人會議室雙門。

李日虹不打算拖延時間,「請你開始訪問。」

玉嬋老實不客氣地邊吃邊問︰「世人對你至大誤解是什麼?」

李日虹一怔,真沒想到這個短發圓臉的姑娘一上來就問一個這樣直截了當的問題。

可是她慣于接受訪問,知道這個問題會幫她伸怨。

她坐了下來,裙據悉悉索索。

玉嬋看到她腳下是一雙像芭蕾舞鞋似的平跟鞋。

李日虹想了想,「至大的誤解是我靠父親的余蔭度日,世上一切得來全不費工夫。」

玉嬋不慌不忙地問答︰「不是嗎?」

「不,我在廿二歲之前,根本沒見過父親。」

玉嬋笑笑給她接上去,「可是他的杖,他的桿,都領導你。」

「他只支付我生活費及學費,我是一個寂寞的孤兒,我在校成績優異,生活檢點,全屬自身努力。」

這是真的。

家境富裕而讀書不爭氣生活糜爛的子弟是極多的。

玉嬋頷首表示贊同。

李日虹松一口氣,「我也不知道為何對你說實話,如果有外國記者問我,我一定回答︰‘可是,外界一切誤解並不構成任何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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