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坐在沙發上喝茶,麻將剛散,牌都攤在桌子上,佣人正收拾殘局。我坐下來。
她看了我一眼。我不出聲,看著尚未收場的電視。
她忽然說,「听說寶貝回來了。」
我眼楮沒看她,走過去扭響了電視節目。
「寶貝回來了。」她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
「是嗎?」我淡淡的反問。
「過了兩天就走的。」她滿意的說「我倒不擔心,可是她一定恨死了你。」
我沒有听下去。
啊,寶貝沒有恨我。我剛才與她說再見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恨我。
珍珠
我在表姊家中看見她,我喜歡她是因為她沒有燙頭發,她穿一套白色絲的衣服,她穿小巧的涼鞋。這些日子什麼樣的女人做什麼樣的工作是很難說的,社會的壞影響女孩子們賺錢為上。
我問表姊︰「她叫什麼名字?」
「珍珠。」
「她是做什麼的?」
表姊說︰「在我家里看到的人你放心,再放誕也還是讀過書的人。」
「那麼介紹給我認識。」
「珍珠!」表姐說︰「我不介紹,免得讓人家說閑話,你自己上去報姓名好了,她不會介意的。」
我問︰「為什麼你不再介紹?」
「她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
「怎麼奇怪?男朋友多?難伺候?不通人情?」
表姐說︰「反正一切與我無關,你記得了?」她走開了。
我只好走到她面前說︰「珍珠?我叫彼得。」
「你有沒有中文名字。」她抬頭問。
「沒有。我父母篤信上帝,他們要叫我彼得。」
「對不起我誤會了。」她說︰「我以為你也是那種英文字不認得一籮硬要叫英文名字的那種人。」
她是那麼坦白,有什麼說什麼,象個孩子一樣的,這樣的性格多麼吃虧,但她還是吃著虧,依然故我的抬著頭,非常的自然。她的臉很圓.但肩膀卻出乎意料的瘦削,絲衣服貼在她身上,我看到是一個漂亮女孩子,另外有一種味道的。
「是,彼得.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認識你。」我坐在她身邊。
「你已經認識我了。」她說
「很對。」我說「你有工作嗎?還是讀書?」
「我畫畫,有人上門來批發,我以此維生。父親生前是一個出名的醫生,他去世之前破了產。這是我的故事。」她說得很簡單明了。
「你結了婚。」
「沒有,嫁不出去。」
「有沒有親熱的男朋友?」我問。
「現在沒有,五年前則有。」
「五年前!」我笑,「很好,把你的電話地址給我,我要約你出來你不介意吧?」
「不。」她遞了一張小小的名片給我。
我放在口袋里。「謝謝。」我站起來,讓她與朋友們繼續聊天。
表姊過來說︰「氣質是沒話說的,畫得一手好西洋畫,絕對不是畫帆船畫果女的那種。」
「我抗議,馬諦斯也畫果女,高庚也畫果女我完全抗議,雷諾亞也……」
「滾你媽的蛋,真嚕嗦!」表姊笑說。
「得了,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說「那女孩是不是很好?畫家,在家秀氣的工作,也不出去玩也不搓麻將,正是我理想的女朋友。」
「彼得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表姊說。
「她會吃人?放心,一個叫珍珠的女孩子是沒有危險性的,我有信心我們會成為好朋友。」
「彼得,自她父親去世之後,她與男朋友鬧翻了這些年來,她一直有點怪怪的,常常一個人鎖在屋子里不出來,她脾氣也不好,彼得」
「脾氣不好?那是藝術家脾氣。鎖在屋子里不出來總比一天到晚野在外頭好,你放心,表姐,現在這年頭要找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太難了,我不會放開她的。」
表姊不出聲。事情就是這麼定下來了。我喜歡她表現自己的方式,我喜歡她的職業。這年頭要找一個女朋友,不是舞星不是歌星不是明星下是電視藝員不是空中小姐不是時裝模特兒,簡直開玩笑,哪兒找?
于是我打電話給她,她很快樂的出來了,她很隨和,一點也不像表姊說得那麼怪,我們吃了一頓飯,看場電影,她不大說話,我發覺她很瘦,但是眼楮卻閃閃發亮,看電影不吃零食,好習慣。其實一切就跟普通女孩子一樣,只是她仿佛特別輕逸,而且她不穿高跟鞋。
我送她回家,她好像蠻喜歡我的,笑嘻嘻的道謝。
第二天我心里面都是她的影子,我想見她,打電話給她,她在家,她說在畫畫,要等她的老板來接治生意,不能夠出去,但是她請我到她家去。
我覺得我十分幸運,真的!如果約女朋友,女朋友說沒空如要打牌,那有什麼味道?可是她把事情講得清清楚楚,至少是個有紋理的女孩子,待人以誠。
下了班我去了。買了糖,施榭的苦巧克力,買了花紅色的玫瑰。按鈐,有女佣人來開門,是那種白上衣黑長褲的女佣人,我想這珍珠真不簡單,豪華得很呢!
她見到我笑一笑,為我介紹她那外國老板,有人在搬她的畫,一張張的小心翼翼地運下樓。外國人簽出了一張支票,她寫了收據,外國人收好,向她握手道別。
珍珠有點憔悴,但是態度很溫和,也許是忙壞了。
那老板走了以後,她向我道歉。我說︰「不,是我不對,我不該趁你百忙的時候闖了來。」
她看到了花與糖,笑了,「來我給你看一張海報,」她自地下揀起來,攤開給我看。是亞倫狄龍正在開車門,西裝畢挺,手中拿著一束紅玫瑰與瑭,亞倫狄龍習慣性地微微皺著眉毛。這是一張俗氣的海報,但卻忍不住使人想這束花是送給誰的呢?誰有這麼幸運?
珍珠說︰「這張東西出奇的俗。但是我總是奇怪,這束花是送給誰的呢?」她笑。
我但覺我們心靈相通,我也笑。
她把花插在一只藍色的瓷瓶子里,我看她的房間,客廳是出奇的大,畫架、顏料、完成的畫、尚未完成的,一堆堆的在地上相當亂,但不髒。女佣人倒了茶給我。
珍珠說︰「來我這里的客人,只有有資格的才喝茶,其他的都喝可口可樂。我這個女工還真看得起你。」
她坐在一只墊子上面,看看我。
「你的瞼有點蒼白」我說。
「我的臉是一向蒼白的。」她笑,「我很少出去曬太陽。」
「那是一張素描嗎?」我問。
「是的。一間屋子.一個人把草地上的草剪了一半,走了,一切都是靜寂。我的畫與照片差不多,可惜題材不夠美麗。我曾經畫過一張死亡的白鴿,因為大逼真了,被人攻擊了很久。我的老板包銷我的書,賣給誰,我不管,他從中獲多少利,我也不管,我只要能維持自己的生活。」
「那很公道。」我說。
她伸出手,我看到她手腕上裹著紗布,我抬起頭,她微微一笑。我不便問。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
她說︰「我不小心割到自己。」
我點點頭。
「我以前的男朋友說我是個冒失鬼。我常常提著他,對不起。我仿佛不能忘記他,是一種潛意識的記憶,其實他對我並不算好。」
我說︰「並沒有關系,念舊總是美德。」
她微笑,「自從離開他之後我一直很不得意,非常的落魄,如果我活得十分帥,那麼我此刻也不會記得他是不是?人就是這麼現實。」
「你以後有沒有踫到其他的男孩子?」我問。
「有幾個。」她說︰「我或者要結婚了,只是表示嫁得出去,嫁給誰實在不要緊。」
「那是不對的。」我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