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就是。你瞧瞧。」
媽媽把照片看看,「唔,很好看,在家拍的?」
「是呀,就回來渡蜜月了。」
我過去說︰「我也要看。」
媽媽笑道︰「小毛就是這個樣子,百樣有份。」
我把照片看了,那個男人的臉背光看不清楚,那女人卻是漂亮的穿一件翠藍色絲絨面子的短襖,一排水晶套紐,笑得非常嫵媚,眼楮雪亮。
我放下照片說︰「像媽媽。」
媽媽說︰「我老太婆羅,人家才年輕貌美呢!」一邊笑。
爸爸說︰「挑了十五年,挑到個才貌雙全的,也算難得,俊東這些年來守身如玉,原來如此。」
我問︰「俊東是誰?」
「爸爸的同學。」媽媽說。
「老頭子?」我問。
爸說︰「這什麼意思?媽媽算年輕貌美,爸爸的朋友是老頭子?」
我笑,「我沒有說你老呀!」
爸爸說︰「是老了!女兒都這麼大啦,怎麼能不老呢?」
我聳聳肩,只好去做功課。
地理,加拿大的產麥丘陵地帶。國文,孟子論孝。英文,要寫一篇作文,題目︰我的願望。老是這種題目,從小學到中學一樣,我打算寫我的願望將來是做個作家,可以寫不同題目的文章,免得老寫我的願望。英文︰沙士比亞暴風雨第一幕。咆吼山莊第七章。希夫克里夫對凱芙琳真壞。希夫克里夫根本是個壞蛋,這本小說差極了,听說某些作者還抄這種調調兒,變成中文版還暢銷得很呢!懊不該成為一個女作家?好象不大高級!生物……代數……功課這麼多。物理最差勁了,音波那章老讀不熟。上星期媽媽帶我去詩韻。那里的衣服不適合我穿,後來又去分店,終于買一條裙子,可是天天得穿校服,不穿校服又穿什麼呢?
學校里沒有一個女老師穿得及格,大密斯王的旗袍都是花布的,小密斯王的絲襪勾破棹也不換。
我希望可以發育到五呎五寸半,女孩子矮不好看,現在只是五尺四寸,不成問題吧?十五歲半了。明年要去買一塊蒂婀的香肥皂,貴得很,媽媽說不要緊,女孩子香噴噴才好。媽媽真是好媽媽。
要集中精神做功課真難。子曰……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夫子們說過的話都是對的,那天在十七歲雜志上看到花襪子,香港就還買不到。香港日本時裝太多,我不喜歡日本衣服,穿起來永遠像個小女孩,女圭女圭似的老長不大。姐妹雜志老騙人,一放下書就趕出去買那些示範過的裙子,可是老買不到,店家說賣光了。生氣。
張美芬叫我小毛,小毛是她叫得的嗎?我不高興每個人叫我小毛。牙醫東尼叔叔說︰「小毛,你有四個牙壞了要補,別老吃瑭。」沒有呀,我才不像她們什麼糖都吃,我單吃杏仁洛加糧,將來有男朋友,要送一打玫瑰花與杏仁洛加,玫瑰花雖然俗氣,要是真有人天天送倒還是喜歡的。
幾時會有男孩子送我玫瑰花呢?有幾個?媽媽說女孩子十六歲才可以有社交活動,太早會十分賤相。可是也有人十多歲做電影明星的。媽媽說我非要念學士不可。女孩子沒知識,就除非靠臉靠大腿吃飯,那是很慘的。
將來做什麼呢?讀完書還沒有結婚,當中有一段日子,要選一個高貴獨特的職業。我希望我不要隨隨便便的戀愛,然後馬馬虎虎的失戀。
又不合身了。很緊。老師說要買那種墊薄薄縴維綿,不準透明,不雅觀。可是媽媽穿透明的不曉得多合貼。媽媽最漂亮,三十七歲看上去跟廿七歲以的,將來如果有媽媽那樣的身裁,太棒了,媽媽的香水用「查利」,她買一瓶可龍水給我,但是不準用化妝品,唉。
一天的功課總要做三、四小時。
做完後看一個很壞的電視節目,才睡了。
現在的生活像一只蛹,我後年畢業,那時候會不會變一只蝴蝶?太渴望了。
餅幾天上課,郭雪珊說她哥哥請我看電影,我以為大家都去,馬上答應了。後來弄清楚只請我一個人,馬上又拒絕,真沒意思,第一個約會原來是這樣的。郭雪珊的哥哥好土,戴一個鐵鏈子的精工表,念工專,我才不去。因此生一天氣。回到家中拼命按鈴。
要命,這種人。亂約會,憑什麼嘛!不要臉。
女佣人來開門,我在門口放下書包,听見客廳里有客人,還有爸爸的聲音,他提早下班了。
我進去,媽媽說︰「小毛放學了,小毛來見周叔叔周阿姨。」
我知道是照片上的兩夫妻來了。原來他們姓周。
我走過去說︰「周叔叔周阿姨。」
那周阿姨一臉笑容,人比照片漂亮,迎上來拉住我的手。
我笑說︰「周阿姨最美了。」
她轉頭說︰「俊東,你瞧瞧這孩子多會說話!又長得秀氣,他們福氣真好,女兒如此出色,听說功課也上等。」
那個周叔叔轉過頭來,我才看他一眼,就呆住了,怎知可以這麼好看!他長得實在太帥了。瘦瘦的臉,濃眉,秀氣的鼻子筆梃,眼楮閃閃生光,臉上沒笑,眼楮先笑,唉呀我想,怎麼辦呢?我明明是愛上他了,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可以在一生之中踫到他那那樣的男人。他坐在沙發上,淺咖啡色凡立丁的褲子——爸也喜歡這種料子,扣布襯衫,米色套頭薄羊毛衫,深紫紅半靴子,打扮得那麼大方高貴,除卻薄薄的一只白金表,什麼也不戴。他連白發也沒有。他看上去那麼舒服,很高,但是不很壯,最主要的是他臉上沒有皰皰,又不戴眼鏡,跟我平日有機會踫見的男生是完全不一樣的,太帥了。
他跟我說︰「你叫小毛嗎?」
我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麼,臉忽然全紅了。
他微笑,「你爸爸常說起你。」
媽媽說︰「當然啦,只有她一個女兒。」
他跟他妻子說︰「噯,咱們也生一個,叫二毛。」
周太太笑,「神經病!」
我才發覺他是結了婚的,有太太的。我低下頭。
那天晚上我寫日記︰
他是最最完美的,連聲音都那麼好听。他學問那麼好。爸爸才念完學士,他卻是博士。說話那麼風趣,又幽默,與他在一起,像個美麗的春天,微微下點雨,沒有功課,可以去公園散步,是的,他就是那樣一種默然的狂喜可是怎麼辦呢?我才十五歲半。他怎麼會注意我?怎麼可能,他有妻子,他怎麼能約我看電影?世界已經令我失望了,令人惡心的郭玉珊的哥哥請我看戲,可是周叔叔是永遠不會叫我出去的,他們來度蜜月.兩個月就走了,我叫媽媽改天請他們吃飯,我希望見到周叔叔。甚至是周阿姨,她也那麼美,令人無從妒忌起,她對我那麼好,送我兩只銀手鐲。太高興了。他們真是一對。我是愛上周叔叔還是周阿姨?還是兩個都愛?將來我會踫見周叔叔那樣的男朋友嗎?我不要郭家那種,不要不要不要!
寫完這段日記之後一天,媽媽就請周叔叔吃飯,請在一間很靜的夜總會。我很翻遍衣櫥,沒有衣服好穿。煩死人,能買的時候不去買,現在怎麼辦?
莫沅君說她曉得有一家店有,我們放學馬上去。結果有件粉紅色的長裙子,一層層的花邊,我嫌花邊太多,我不要像個洋女圭女圭,我說過多次了。女店員拿出一件黑色絲絨露背的,看上去真不錯。但是媽媽一定不讓我穿黑色的。我怎麼辦呢?小孩子的年齡過去了,大人的年齡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