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嘆口氣。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簡直受寵若驚。這不是嘉陪琳女皇七世嗎?
「你好。」我說︰「小姐。」
她驕傲地說︰「不是小姐,是陛下。」
「是,陛下。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
「能請我喝一杯酒嗎?」她問。
「當然,陛下,」我臉上一點也不像開玩笑,「最好的酒,隨你喜歡。」
我心中是淒然的,我始終忘不了米凱拉那雙灰綠色的大眼……我如此無情地拆穿她的西洋鏡,而她始終認為我是個君子人。她嬌小的身軀……
身邊的聲音響起來——「你一定認為我是假冒的,是不是?讓我派給你听——」
「不,」我溫柔的說︰「我相信你。為什麼不呢?」
她有點錯愕,但馬上鎮靜下來,向我媚笑起來。
我應該相信。
做人在真假間,要求不要太高。
我問這位女沙皇︰「請問陛下要喝什麼酒?」
前妻
君平在半夜自殺。
我听了電話,轉過身又睡。我知道她死不了。明早去看也是一樣的。
可是尊起床,燃著一枝煙。
我問︰「怎麼?陌生枕頭陌生枕,睡不著?」
他看我一眼。
我溫和的問「你要不要去看她。」
他接熄煙頭︰「明早也是一樣的。」
我說︰「反正你睡不著,去看看她也好,也許她想見你,不然不會差人打電話來。」
「明早吧。」尊說。他按熄了燈。
我說「明早你還是要上班的,不如現在去看看她。」
尊說︰「每個月自殺一次,有誰那麼空閑天天去看她。」
尊說得一點也不錯,君平在過去半年中照例每月半夜被親友送入醫院。
我問︰「她為什麼要自殺。」
尊說︰「我怎麼知道?」
我說︰「她是你的前妻。」
尊翻一個身,不再出聲。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睡熟,但是我卻睡得很好,事不關已不勞心。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第二天尊與我如常起了,他送我到辨公室,我請半小時的假到醫院去看君平。
我買了一點水果。
君平的家人都在醫院病房,大家都有點心不在焉。次數多了,各人也不再關心。但他們看見我還都采取敵意的眼光。
人門永遠是幼稚的。
人們永遠只同情比他們更可憐的人。
君平看見我,擺擺手,叫她的親友們散開。親友們也樂得早點走,沒到十分鐘,病房中只剩下我與她。
我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姓說。
「什麼地方想不開?」我問︰「寂寞?」
她不答反問︰「昨夜尊在你家中。」
「最近個多月,尊都在我家中。」我坦白說。
「他最近怎樣?」
「老樣子,收入數千元的小職員,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說加了薪水。」她說。
我溫和的說︰「加了三百四十塊,現在的薪水是四千九百八十元,對你來說算什麼。君平,還不夠你買兩件衣裳。」
君平不出聲,她躺在病床上蒼白而憔悴。
「君平你為什麼想不開。」我問︰「你還年輕,而且又富有,常常鬧這種事,對你對人都不好。本來你有份理想的職業,現在工作也丟了,君平你改改。」
她不響。
「你有什麼不開心的呢?」我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果香港住得膩了,那麼到歐洲去,歐洲住膩了,你可以到阿拉斯加去,世界還是很大的有很多的事可以做,你何必為小事耿耿于懷,自輕自賤?」
她閉上眼楮。「沒想到你來安慰我。」
「我們原是朋友。」我說。
「尊會不會來?」她問。
「也許不來了。」我了解尊。
「為什麼?怕你誤會?」她問。
「君平,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我說。
「他為什麼不來,是因為你們快要結婚了?」她又問。
「是因為你趕他走你罵他是個最沒出息的人,一輩子做個小鮑務員,他傷了自尊心。不願意再見你。」
「那不過是一時氣話。」她說。
我不出聲。三年來她天天說這種氣話,尊不會原諒她。
我說︰「你好好的保養,我要走了,我只請了半小時的假。」
她又問︰「你們的生活是否很愉快?」我聳聳肩,「我們又買不起豪華車子,又沒有游艇出海,你想想我們的生活會怎麼榆快?不過是看場戲之類不見得夜夜去參加大型舞會!這種生活不適合你,不夠刺激。」
她不出聲。
「我走了。」
那日尊來接我下班,精神倒還很愉快,他沒有提君平,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
我終于說︰「我去看遇君平。」
「呵?有沒有勸她在手腕裝條拉練?拉開拉攏更方便。我們今天晚上吃什麼?」
「尊別殘忍。」我皺起眉頭。
「我打算吃日本魚生,吃魚生殘忍?」他問。
他一直打岔顧左右而言他,我拿他沒法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報紙的時候我問他︰「你與君平,一點感情也沒有了嗎?」
「沒有了。」他放下報紙。
「你們做過三年夫妻哩。」我說。
「曾經一度我非常愛她,但是愛像一切生命,沒有灌溉是會死亡的。早死了。你又不知道她怎麼對我。甚至不肯懷孩子,因為她不願意孩子有一個沒出息的父親,我還留在她身邊干什麼?離婚也是她提出來的,我又沒做過半絲對她不起的事。過去的事還提來做什麼?」
我看著尊。
尊說︰「我們下個月便可結婚了」
我問︰「你不怕?」
「怕什麼?」他反問︰「怕再婚?你與她是完全不同的我們有了解。」
「她仿佛對你很留戀。」
「是嗎?」
「尊,或者你應該去看看她。」
「看她?看她做什麼?與她重修舊好?再听她使喚?不必了。或者她現在覺得身邊無論有個誰肯捱打捱罵都好,但是那個人不會是我。我在你身邊得到應有的尊重與待遇,我很快樂。她是千金小姐,還怕沒人服侍,你替她放心。」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的鬧自殺,人家總怪你不是。」
「人家怪我,找可不理你怪不怪我?」尊問。
當然我是明白的,我怎麼會怪他。
「你不怪我就好,」他說︰「我只在乎你。我們有空籌備一下,看看婚禮怎麼進行。」
「簡單點好。」我說。
不久君平出院了。我到她家去看她。
她自己住一層公寓,非常大,幾近兩千呎裝修豪華。
我說︰「你是完全被縱壞的。」
她不響。
「看這一切,多少人羨慕你。」我說︰「要什麼有什麼。」
她無聊地站在露台上。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
我說︰「我要走了。」
她問︰「是不是你不讓尊來看我?」
我說︰「沒有可能,你知道我的脾氣。」
「你也是個好勝的人。」君平看著我。
「是,但我不會阻止尊來看你,你有尊寫字樓的電話,為什麼你不與他談談?」
「听說你們快結婚了。」她說。
「是的。下個月。」
「到什麼地方去渡蜜月?」
「渡蜜月?開玩笑,我們只打算到淺水彎上住三天。」
君平哼一聲︰「反正他什麼地方都到過了,歐洲、美洲,都是我父親付的錢——」
我不願意再听下去,我不願意听別人侮辱尊。
我說︰「我走了。」
君平就是這樣,家里現在論財產,也算是億萬階級,卻還是如此小家字氣,斤斤計較。兩夫妻之間,誰的錢都一樣,施比受有福,怎麼個算法?
三年來她人是嫁了給尊,可是老忘不了她是強者,處處提醒尊,沒有她,他是不會有那個地位的。尊在一年前終于月兌離了她父親的公司而自立門戶。
尊說過︰「她們家那種做小生意的人最難服侍,發了點財,是暴發的,恩惠輪不到人,氣焰先逼死了窮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