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也做得大方,但是老給我一種太隨便的味道,做得大多也不好。
老六說︰「我一點也不像洋人。」
我說︰「你也不像中國人。」
「我像人就行了,我自覺是上路的,誰瞧不順眼就少看幾眼。」她氣鼓鼓的說。
「你父母呢?」我說︰「你夏天回了家,也是這般情形?他們的心髒夠健全,吃得消?受得了?」
「告訴你,回家我又是另外一個人,我听爸媽的。他們並沒有對我不起,我想明白了,回了家,他們說什麼我做什麼,如果我不耐煩,可以不回去,既然回去了,要有犧牲精神。」她笑。
老六一家子兄弟姐妹,都很聰明爭氣,只有她一個人,又笨又糊涂,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
「是呀,他們聰明智慧,做得風調雨順,我笨,可是我也不必靠他們,他們要為我唏噓,那是他們同情心太豐富了,我沒辦法,我是嫁不出去了,可是我有文憑,我不愁下半輩子生活。大家不過活幾十年,我因為他們運氣壞,倒是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嘴瞼,得了莫名其妙的經驗,自己靠自己,雖然沒什麼滋味,倒是對得起良心。這上半生,有人負我,並沒我負人,我可沒對不起任何一個人,我能力有限,可是我是念過書的,我待他們都不錯。」
「哪里就這樣了,說不定一下子你就嫁了個你要嫁的人。」
她搖搖頭,「我現在又不是不快樂。」
想一想,當我們老了,大家牽只狗到公園去走走,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想老六與我都不致要做變態的老姑婆。看老六的姿態,恐怕到了四五十歲,依然有她的味道,依然不乏追求的人,依然可以夜夜笙歌。
她嘆口氣,「怎麼搞的,居然跟孩子們在一起了。」
我說︰「你這人事事顛倒了來做,十七八歲一直跟三四十歲的大人做朋友,現在又去跟小孩子玩。」
她說︰「他不小。他是成熟的。有一次我說喜歡握他的手,抓著他的手,我才覺得他是我的──」
「老六,我混身起雞皮疙瘩了,你少肉麻點好不好?這年頭還有誰是誰的啊!」我皺著眉頭。
「對不起,那次我是喝了點酒。可是你猜他怎麼說?他問︰‘你以為我還在混別的女人?’哈!他以為我不相信他。他倒真以為我吃醋了。其實我再也酸不起來的,心里早沒酵素了,起不了這種化學作用,因此可知他倒是真心的,然而他來遲了呢,早十年八年,倒是好事。」老六停了一停,「現在我連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理了,還管其他人的閑事?我沒有那意思,我實在是想家了,一喝了酒,我就回了家,仿佛看見了爸爸媽媽,爸爸還是壞脾氣,把媽媽支使得團團轉,媽媽是老式女人,她有她的美德,什麼都存在心里不說,我好像看見了他們,就在台北,就在新生南路,天氣正熱,大家都一頭的汗,想到這里,我就哭了,我再也不為其他人哭的,只哭自己。他哪里知道!」
我嘆口氣,「明年你就好回家做你的小姐了。」
「是呀。我爸做了五十年的工,沒有一年不想退休的,等了這個兒子等那個兒子,他們一個個的成家立室,我爸還在做。他年紀大了,弄不明白這代的思想,現在不流行供養上一代了,直到我最小一個兄弟畢了業,家也不回就結婚到處落籍了,他才明白過來,呀,如此這般五十年了,一場空,他的兒子都是別人的好丈夫。做人不過是那麼一回事。這年頭,養了博士兒子,不過抬舉別人家的女兒,他有什麼好處?倒不如叫兒子女兒去做戲,個個都是孝子,諷刺得很。我運氣不好,我父母運氣更不好,看我,我也是女兒,我就窩囊,別人家的女兒都有辦法,我是一團飯,嘿,至今自己養著自己。我沒有姊妹,老想,唉,我有姊妹就好了,也有個說話的人。後來想清楚了,覺得我的姊妹,自然是像我的,我有多笨,說不定她們更比我笨,大家也只好抱頭痛哭。」
「算啦,老六。」我說︰「我這邊也是一樣呢!」
「真的,這種事不能多說,我不是氣,只是不明白。別人受一點點委屈,呼天搶地,又哭又鬧又上吊,自然有人為她們出頭,不管是什麼丫環粗胚,總有她們的道理,我卻是有辦法的人,一個女人太有辦法了,就是活該。我是不是真有辦法呢?或許有,我不能死呀,我也得活下去,所以他們益發覺得我有辦法了。我做得對,是應該的,做得不對,雖然吃著自己的飯,穿著自己的衣服,卻人人可以罵得───我幾時成了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人物了?如今我想明白了,誰也不能靠,人求我容易,我求人難,索性孤鬼似的,倒四大皆空,了無牽掛。」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說︰「爸媽總是愛我們的。」
「也不過如此啊!女兒嫁不掉.他們有什麼面子?我寫信回家,天方夜譚似的,混說一通,我媽媽也明白,我一直說胖了,她說︰‘你怎麼會胖呢?老六,你一天要做多少事!’我看了這種信就落淚,真正沒意思,這年頭誰管我的閑事,他們又沒能力,我並不向父母訴苦,偶然發幾句牢騷,他們也不要听,他們說收我的信怕,又是不好的消皂,我想罷罷罷,這年頭沒有人要听真話,編故事還不容易,就揀好的說。有時候真累,真不想寫這種信,疲倦的時候,真想算了,活什麼活的?」
我不響。她喝完了最後的咖啡,站了起來,仍然苗條的身型,美麗的頭發。她踱到窗口,看向窗外。一個雨天,永遠是雨天。
這是我們獨身女子的雨天。
她問︰「幾點鐘了?」
「傍晚了。」
「我有約會,要走了。」她披上那件皮大衣。
「拿把傘吧,再糟蹋這件大衣,就快穿不了啦。」
「管它呢!」她笑。
老六的笑是恢復得快的。我們哭給誰看去,不如不哭。
「到什麼地方玩?」我問。
「去利物浦看海,」她揚揚眉毛,「我喜歡那海,看到了那海,覺得活著非常有意思。而他們不喜歡我,是因為他們妒忌我。」
她笑了,那笑是非常適意的。老六有老六快樂的時候。她其實什麼也不介意,她有她快樂的時候。
她臨走的時候說︰「幾時你必須見見他,這孩子雖然沒念過書,卻是個合情合理的人,決非我們這些‘讀書人’比得上的。誰知道呢!也許我就嫁給他了,在英國開個炸魚薯條店,開開心心的過了這輩子。」她裝個鬼臉,笑了。
她披著大衣下樓。
我早說過,老六憧得生活,大雨中看海,春寒、霧濃,只要快樂就行了,管他是不是大學生,五百年後有什麼分別。
也許太大女乃女乃們也有牢騷哪,說不定酒醉飯飽之余想鑽石不夠亮,然而我們是不會知道的,我們只是獨身女子。
從窗口看下去,老六上了車,在雨中她神采飛揚,我們有我們快樂的時候。
蝴蝶吻
我從一間酒吧把他帶回家里。
我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
聖誕節。
下雪。
我寂寞。
蘇珊叫我到她家里去渡聖誕,我拒絕了。寂寞算什麼呢?我不想去麻煩她家人。她是英國人,我是中國人,在英國人家里住,干什麼?我拒絕了。
所以我一個人在家里坐著對著著一桌的筆記。
然後就下雪了。我靜默地隔著窗口,看看雪紛紛的飄下來,雪白的,漸漸鋪滿了樹干、馬路、車頂,一切都是雪白的,我是這樣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