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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 第24頁

作者︰亦舒

「問題是以後我也不想見他了。」我說︰「我還有一雙手……」

「不要因為我的緣背──」

「不是因為你,我剛剛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原來我嫁了六年的男人,會是這個樣子。」

「你要與他離婚?」

「是的。」

「其實所有的男人都差不多,」她小聲的說︰「他,我老說他是不錯的,你要是多了解他,你會發覺他是不錯的。」

我冷笑了。

他們總是說妻子不了解他們。

他們總是說這種話。

我的天,如果我一天有四十八個小時,也許我可以勻得出時間來了解他,如果我們的開銷松一點,說不定我的精神就不會那麼緊張,我的笑容會多一點。

我們的生活是生活,不是幻境。

生活有美麗的嘛?而他卻挑剔我不了解他。

大概他認為玫瑰了解他。

我佩服玫瑰。

但是玫瑰得到了什麼?恐怕也沒有什麼,正如她自己說,她不過得到了一雙溫暖的手,借來的。我願意把家明給她,只怕她到那個時候,也會覺得家明的一雙手並不比別人暖了。

她覺得他好,只是因為她還沒有得到他。

家明與我有多久沒有握手了?我不知道。他見了她,是常常拉著她的手吧?家明在她面前,或者是完全另外一個人?我不知道。

我只覺得累。

六年的婚姻。孩子。家事。整天的洗衣服收拾地方買菜煮飯。我累得沒有時間去想其他的事。

近年來我唯一听到的贊美,竟出自玫瑰之口,她是我丈夫的外遇,她說︰「你很美。」她說我美。

我沒有眼淚。離婚不是容易的事。兩個孩子又該怎麼辦?把他們安置到哪里去?我呢?我以後的日子又怎麼過?

現在還可以麻木不仁的拖下去,來一個轉變,恐怕我受不了,大概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我有點羨慕玫瑰,她說離開家明,便可以離開他,而我,我卻不能,我是一個上了枷鎖的人。

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分別,她真是自由。

我的語氣輕了下來,我很鄙下的問︰「你……真的以後不見他了?」

「是,你可以相信我。愛一個人是為一個人好,不是嗎?我不會破壞他的家庭。」她說。

「我相信你,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她低下頭,她很愛低頭,很愛皺眉,那種神情,是非常誘人的,如果我是家明,我也會看上她,這麼標致的女孩子,這麼痴心,這麼低的要求。

我嘆了一口氣。

這恐怕對她也是好的吧?她是不能嫁給家明的,即使家明不是有婦之夫,她還是不會像給他的,他與她差得太遠了,我知道。

「我走了。」我說。

「對不起。」她抬起頭來,一臉的眼淚。

我扶著她的肩,我說︰「玫瑰,他不值得你這樣。」

她側頭,臉上的悲傷是無法遮掩的,「或者他是不值得,但是他沒有騙我。」

我忍不住說︰「誰會騙你這樣的女孩子呢?」

她苦笑。我走了。

街上驕陽似火,我說過,與玫瑰的家好似兩個世界。我忽然不怪家明了,我說了他許多壞話,也許我們兩個人都累了,他能找到這樣的地方來憩一憩,難怪他要來。

我把孩子接了回來,照樣煮飯。家明依時下班。我一句話也不說。以後的一個星期,他都沒有「同事請吃飯」。開始的時候,他有點神不守舍,我甚至看到他呆呆的站在窗前。電話響的時候,他特別緊張。

這都是為了玫瑰吧?我不怪他,玫瑰本來就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我也想念她。家明即使選了她,與我離婚,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她的確要比我好,我絕不怨她,要怪,我也只怪家明。

玫瑰果然不再見他了,她答應我的事,可真做到了。

我有點愧意,沒想到她這麼有誠意。

家明過了兩個星期,才漸漸恢復正常,他常常留在家里與孩子們玩,仍然是一個好丈夫的模樣。我為玫瑰惋惜。這麼難能可貴的女孩子,也不過只叫他思念了兩個星期,我沒有絲毫的妒忌。

愛情只是男人生活的片面。

我想到了玫瑰那天一臉的眼淚。她一直說他好,她沒有說過他半句不是。但是也為她做了什麼?他不過把她當突然而來的艷遇?

我反而想念她。

是的,我會想念她很久很久。

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我們的家還是與以前一模一樣。家明每天上班下班,把薪水拿回家來。我每天在家做那些做不完的家事。家明大概不曉得我見過玫瑰吧。

但願他不知道。

我會一直裝下去,裝作不曉得這種事發生過。玫瑰說過,他們都是這樣的,而我們,我們要生活。

我坐在報館里,無所事事,一直在翻報紙,下午總是沒有事。放下了報紙,我走到窗口去看看。報館在十樓,看下去也夠高的,車子一部接看一部,像玩具火柴盒車一樣,是下班的時候了。人家下班,我們才上班,做記者,一向如此,在報館做了十年,總算有點名目,在編著一版娛樂版,辛苦是辛苦的,忙也夠忙,但是我喜歡這一份工作。

不知道是誰在玻璃窗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還寫著一個「福」字,我疊著手,笑了笑。

這種時間,報館是空的──大多數同事都沒上班,我是沒事可做,在這里守著,說不定有一只兔子跳出來。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撥開了雜志報紙,想寫一些稿子。

結果電話鈴響了。

我跑去听,「喂!」這是我私人號碼,不用報上任何名字。

「玫瑰嗎?」那邊問。

「是。」我問︰「方叔叔?」

「記性好,認得我的聲音。」那邊哈哈的笑起來。

「我們是干哪行的?」我笑問︰「大導演的聲音還認不出來,想死?有何貴干?盡避指教。」

他笑了,笑了很久。

總有事吧?我想,既然叫得他一聲「方叔叔」,有什麼疑難雜癥,可以解決的,總得替他解決才行,大概又是有新片上演了,想我不露痕跡的幫他宣傳一下。

他人很豪爽,很有魄力,而且不過份,很少有記者拒絕他,正如我自己所說︰我是吃哪一行的?

他說︰「打電話到你家去,家人說你在報館,這麼早就來了?忙?」

「還好,今天我當值。」我說。

「倒還看不出你做事這麼勤力,當初一個黃毛丫頭去看你出道的,那時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誰都有過這麼一段過程的。」我笑了。

他話歸正題︰「有一個新人,想叫你看看。」

我哈哈的笑,「我又不是鑒定家,有什麼好看的?」

「公司想把他捧一捧,」他說︰「我覺得他有資格紅起來,你看一看,給我一點意見,我們吃頓飯,好不好?」

他這樣問,難道我說不好?看一看?沒這麼簡單,所謂看,就是寫點東西捧一捧,吹一吹,務使這張報紙的讀者都記住這個新明星的名字。

當然他是不會勉強我的,我的眼角高,他不是不知道,值得寫,就寫,不值得寫,當然不提,這也很公道。

我說︰「你棒的人,有誰不紅的?可惜紅了就走,改天你捧張椅子,看紅了有沒有人來挖角。」

他笑,「這算是褒我?可是也貶了不少人,真夠刻薄!」

「沒法子,干我們這一行的……」

「看你,開口‘這一行’,閉口‘那一行’,你是干嗎的?搶哪家銀行?」他說,「今天晚上七點如何?」

我看看鐘,「五點半了,回家換件衣服,剛剛來得及。」

「唉呀!你換不換衣服,看上去還不是差不多,我從小把你看大的,還怕什麼?」他打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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