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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 第4頁

作者︰亦舒

但是與他們說話是沒有用的。對他們來說,生命是一天又一天的例行公事,甚至連生孩子也是公事,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再也引不起興奮、快樂、悲哀。他們唯一的享受是事事軌一腳──「男?女?誰?什麼人?」世界已遠離他們,他們還自以為是主人,把權力伸展到兒女頭上,他們就是這樣子。搬出來往可以把感情維持久一點。

我不知道別人對父母的看法如何,我與丹薇非常的有同感,丹薇還在那里努力,我早已放棄了。我們的問題是交通的失敗。

我說︰「你可以結婚。」

丹薇說︰「對的。」

我知道丹薇的感情生活,在她十七歲的那年,有個男人送她一本「蓮的聯想」,從那刻開始,她長大了,她忘了那男人的嘴臉,那不過是很暫短的事,拉拉手,春電影,但是那本「蓮的聯想」到現在還好好的在書架上。丹薇說︰「這種人也許一打打的買著詩冊,送給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非常有可能。丹薇始終沒有遇到對手,感情上的對手。

她笑說︰「真不可思議,一朵花似的年齡,跟這種人去擠公路車,看前座電影,電影票都買不起最好的,便有膽子約女孩子出來,這年頭不負責任的男人大多,寂寞的女孩兒太多。」即使是記憶,也不甜美。

丹薇是很考究的。她不只是那種衣服鞋襪的考究,她在細節上軋排場,浴間洗手的肥皂都是姬仙蒂婀的,而且不是蒂婀小姐,是蒂婀拉瑪。家中經年訂閱新聞周刊、國家地理雜志、明報月刊,各國的時裝雜志,一個月就是一堆,丹薇挑燈夜戰,每個字都讀過。丹薇是這種人,她自己有一套做人的方式,固執的堅持下去。連抽煙也是這樣,開頭是健牌,後來銀星出來,改抽銀星,一只最普通的銀色登喜路打火機,丟了,再買一只。這些日子來她變了不少,開頭只穿米色咖啡色的衣服,現在也穿淺藍色,衣服都干淨,洗熨得無懈可擊。尤其是在炎夏,看到丹薇,總是眼目清涼。

丹薇喜歡瑪莉莎貝倫遜。「這才是美女。」她說。我們去看巴利林頓。

丹薇有男朋友。有一日我在大會堂看見她,她非常的目中無人,木然的站在那里看畫展,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男人,眼看便知道不是那回事,替她挽著一件晴雨衣,跟班似的亦步亦趨。我馬上皺眉頭。

後來丹薇看見我,馬上展開笑容,跟我寒暄。但是沒有介紹那個男人。恐怕是不值得介紹的,後來問起她,她含糊地說是一個普通的朋友,約了她多次,她才出來的,沒想到踫見了我。那個男人也是個大學生,丹薇說︰「戴平價表,我一看馬上倒圍困。」丹薇自己戴的是福英露貝,連康斯丹頓她都嫌俗氣。

我笑說她︰「小資產階級、法西斯,你有什麼資格?」

她微笑。她不擔心。香港協出產她這種廢物,她真是個廢物,在嘉第吃法國菜,她用法文跟大師傅說︰「不是這樣的,這只千層葉蛋糕不是這樣……」我在她身旁翻看白眼。丹薇這種人對社會一點好處也沒有。

她又找不到工作,她不但挑工作,而且要挑老板,老板若果是個老土,馬上辭職,是以一年有十個月閑在家中。可是她自己是個最大的俗人,錢字掛帥。

「笑話,沒錢,沒錢怎麼活?氣溫超過七十八度要開冷氣,錢便是有這個好處,我沒想過要發財,但是人活在世界三不能太刻薄自己,況且我又不騙不偷不搶不賣,有什麼關系?我還是十多廿歲呀,我現在不容易上當了。」

丹薇如果每分鐘維持這種論調,倒也是一種性格,可是她也常常忘掉錢的用處,太沒用。譬如說有一天我們在街邊買水莫,擺水莫攤子的是一對年輕夫妻,穿得粗,長得粗,可是卻有說有笑。

丹薇買了兩只菠蘿就走了,她說︰「你看這一男一女,他們才是快樂幸福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她回到家中,為他們流了一瞼的眼淚。

丹薇常說︰「自八歲以後,我母親便不了解我的快樂與憂傷。」可是我也不了解她。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沒有什麼好羨慕,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叫我風吹雨打的跟一個男人去擺地攤,再幸福也還是別人的幸福,我不干,我相信丹薇也不會干,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難過。

我跟丹薇說︰「你是應該認得一個男朋友。」

「他會不會在仙西巴?」她問︰「我一直沒找到。」

我說︰「你的地理不靈光,非洲早已找不到仙西巴了,你應該去贊比亞找。」

她問︰「真的?真的改了名?」

我說︰「生命中後來發生的事,與個人事前的預測是永不符合的。」

「生命中充滿了失望。」

我說︰「不是有成語還是什麼嗎?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也不對的,有種人出奇地幸運。」她說。

「人家看你也很幸運,你不能這麼說。」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是慈禧太後,我不是假洋鬼子,我痛恨洋人。」

我白她一眼,她這個人說話永遠是一塊一塊的。丹薇是丹薇。她有我屋子的鎖匙,喜歡來便來。所以有時候我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會吞見茶幾上有一只蛋糕,又有時候會有張字條︰「我不吃散利痛,下次記得買百服靈。」

我知道丹薇只需要一個男朋友,她找到一個好男人的時候,就會忘掉這些嚕嗦,什麼百服靈,根本來不及頭痛,馬上結婚生子,抱著一個美麗的小孩,用廉價藥水肥皂替他洗澡,看的書是烹飪大全與育嬰指南,最好的文憑是孩子臉上的笑容,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苦苦的標新立異,弄得非驢非馬做什麼。

我跟丹薇說︰「你快找一個男朋友吧。」

她側頭想一想,「好,要不戴平價表的。」

我抽一口氣,機會馬上去掉百分之六十。

「要是知識份子。」她說。

機會再去掉百分三十。

她說︰「樣子不能太差勁。」

我說︰「你曉得這年頭在街上走來走去的男人,他們就是這個樣子,再也不會高明的。況且你又這麼能花錢,這真是……」

丹薇說︰「昨天半夜我咳嗽,想找一顆咳嗽糖,拉開抽屜半晌,也沒找到,卻看見張十年前拍的照片,我就呆住了,窗外吹進來的風比什麼時候都涼,真的是,什麼也沒干,就已經十年了,我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每個人的日子都是那麼過的,」我微笑,「你何必獨自傷神。」

「這個我明白,可是人家至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听話的子女,體貼的丈夫……」

我說︰「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

丹薇不說什麼,只笑了一笑。她美麗的眼楮有點疲倦。我們能有多少個人是不寂寞的。

上下班的時候,每天都要乘搭渡海小輪。我從不在這三分鐘內看報紙,我只是肴著我身邊的那些人。學生、小職員、花枝招展的女人、老人。在海底隧道沒有造好之前,風景更好。當我年輕的時候,深夜跳舞回家,很留戀渡海輪的那一刻。年輕的時候,我與丹薇都太懂得浪費時間。

現在船還是每天來來往往。就在丹薇來過之後一天,過海的時候,我看到了那麼一個男人。他很瘦長個子,卅多歲,擠在芸芸眾生當中,一副孤芳自賞的樣子,長型秀氣的臉上戴著一副雷朋太陽眼鏡,頭發很柔輕,梳得非常潔淨,無論從那方面看來,都是一個漂亮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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