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他叫我換衣服,說要出發去跳舞。
我听他的話,換上那襲紗衣,也不問上什麼地方,跟著他就走。
我們緩緩走下沙灘,唏,原來他都布置好了,有唱機,唱片,酒,杯子,以及兩張帆布椅。
我忍不住擁抱他一下。
這不是我夢想的約會嗎?
那日天公作美,天空作深紫藍,我們隨著森巴音樂在沙灘上跳舞,他跳得那麼好那麼自然,我發誓以後每個周末要把他找出來跳舞,我們看著第一顆星升起。
直至肚子餓了,我們才回白色小屋向姑婆告別回市區。我那件黑衣沒有白費。
我們在市區吃了三文魚及龍蝦,這是整天唯一的開銷,由我請客。
我早說過不是錢,這種約會又豈是錢可以買到的。
「晚了,十點多,我送你回去。」
我樂得飛飛的,一直哼歌。
「下星期去哪兒?」我盼望著問。
「讓我慢慢想。」他說。
我心滿意足。
想不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終于得到我所要的快樂。
知彼
結婚之後,生活奇悶無比。
同樣的一個子超,婚前因為大事未定,多少尚有點刺激新奇,一旦簽字成為合法夫妻,至少有三五年可以安樂,在七年之癢之前能夠松口氣,于是生活就悶起來。
一個人的優點往往是他的缺點。子超不喜交際,沉默寡言,本來是最好的品質,但二人生活的世界里,另一方面往往好幾小時,默不作聲,時間就難挨了。
有時周末大雨,我見天色昏昏暗暗的,不想出來,便拿本武俠小說看,看得出神,根本不記得已經結了婚。
一次母親來到,我迎她進屋子,談半晌,她問「子超呢?」
「他在書房,」我說︰「叫破喉嚨他也不應,有時要去大力敲他的門。」我老老實實的答。
母親惱問︰「他在書房里干麼?」
「听音樂。」我說︰「用耳筒,對外界不聞不問。」
「那結什麼婚?新婚時候尚且沒有卿卿我我,老來怎麼辦?」媽媽很不悅。
我苦笑,「老了就不會嫌悶,因為現在已經悶死了。」
「這個人像塊老木頭,」媽媽說︰「是你自己挑的,你下的賭注,沒話好說,我與你爹從來沒喜歡過這種廣東人,很會使壞,我做他們親家一年,可口可樂都沒喝到一杯!」
媽計較起來像個小孩子。
「你也太會做了,過年冬菇鮑魚四色大禮再加上好拔蘭地送上門去,人家怎麼對你?」
她光起火來。
我說︰「嘖,你應當勸我才是呀,怎麼反而火上添油?」
「兩夫妻,各自關上房門做人,我活了這些日子倒還沒見過,丈母娘坐在這里已經半個鐘頭,他還不聞不問,你不叫他,他就不出來?我不相信有這種怪事!」
我不出聲,事情全無法子自圓其說,不知忒地,這一年來子超的確不大參予婚姻生活。
電話鈴響,我去接听。
那邊說︰「芷君!一定是你,你那個聲音一認就認出來,好不好?听說結婚了?也不請喝喜酒,伯父母可健康?」
我笑起來,「喂,是哪一位呀?」
「連我都敢忘,我是曹約瑟,你的怨家死對頭。」
我怪叫起來,「約瑟,」我跟媽媽說︰「你可記得約瑟?那只頑皮鬼,七年前移了民的那個家伙。」
媽媽也樂,「曹伯母如何?我好牽記她,自從她到加拿大去後,我就少個最好的牌搭子。」她搶過話筒要跟約瑟說話。
我直笑。
約瑟這家伙回來
我十歲時不知為這個人流過多少眼淚,他從來沒放過我!拉我的辮子,推跌我,用水槍射我……可惡得令人不置信的鄰家小男孩,我倆吵得使雙方父母不知道多為難。可是一過十二歲,約瑟忽然變了一個人,他開始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有誰想踫我一根毫毛,他都會找人打架,在旁人眼里、我們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結果這一段友誼,在他十九歲那年舉家移民之後結束。
母親深覺遺憾。他們一去之後宛如黃鶴,只有在過年過節的時候交換一下賀卡。
沒想到約瑟這家伙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回來。
媽媽跟他咭咭呱呱的說了很久,才掛上電話。
同我說;「約了他們明天晚上吃飯,你要來。」
我說︰「我明天要上班怪累的,周末我自己會約他見面。」我真怕人多。
「結婚之後,你同子超一樣孤僻,」母親相當不滿地用嘴呶一呶緊閉著的書房門,「誰知道你們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我忍不住大力敲書房門。
子超將門打開,腦袋上還戴著耳筒,「咦,媽媽,你來了?」
「我就走了呢。」媽媽朝他瞪眼。
子超很無所謂,他不是一個敏感的人,旁人對他滿不滿意或是冷嘲熱諷;他從不介意。
我送母親回家。
第二天我回到公司,約瑟已派人送來巧克力。我很久沒吃名貴糖果,打開盒子,高高興興與同事分享。
下班我駕車回家,自停車場出來,輪隊付停車費,有一輛車擠來打尖,我好心讓它,一不留神,輕輕踫到它的車角。
誰知一個短發穿得很摩登的年輕女人立刻下車來,叉起腰,睜圓眼楮,以其白相人嫂嫂的口吻說︰「呵──姐!」
你說,在這種時候,有大學文憑管什麼用?一個炸彈落下來,淑女與潑婦還不是同樣血肉之軀,肉之軀,同歸于盡,做人學好來干麼?
她說︰「你撞我的車,知道嗎?你還不下車道歉?」
我說︰「沒踫到吧,車子都在爬,沒事就算了。
「不是你的車,你當然不要緊!」
我忍不住,「你想怎麼樣?」
「你這個八婆,問我想怎麼樣?」她直情想吃了我。
怎麼會有這麼凶的女人!
我瞪著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正在這個時候,跟著我後面的車子有個男人下車來,走到我車前,跟這個邪派女人說話。
「小姐,我看你還是見好就收吧,否則到警局去,我就是證人。」那位強壯的先生解開外套的鈕扣,叉起腰,看著她微笑。
她只好悻悻的離開。
我松口氣,「謝謝,謝謝。」
那位男士探頭進來,「芷君,你好嗎?」
他認得我?我定楮著他,「唉呀,你不是約瑟,約瑟!」我幾乎要擁抱他,真是我的救星。
「來,把車子開回去,我們吃杯茶。」他說。
其他車子在我們身後已經排了一條長龍,號聲不停響。
我們急急離開停車場。
與他吃茶的時候細細打量他,他一臉的阿胡子,粗獷動人,男人味道十足,一件椋皮夾克里面只有一件棉紗背心,也不怕冷。
那麼壯邪麼大塊頭,難怪邪惡女人一見之下就打突。
「結婚沒有?」我問。
他搔搔頭皮,「沒有,連女朋友都沒個正經的。」
「謝謝你的糖,謝謝你今日打救我。」
「你這個人!永遠像小鮑主似的,」他憐惜的說︰「根本不會照顧自己,老給人欺侮。」
我一直笑,心里有點酸澀,我真正學會照顧自己,是在結婚之後,離開了家,子超又不大理我,我才獨立得多。
「什麼小鮑主,」我笑,「我都七老八十了。」
「我們總得聚一聚,把子超也叫出來吧。」
「你知道他是誰?媽媽同你說過了?」我問。
「是,伯母很健談。」
我說︰「其實子超心地很好,他只是不會說話……」無端端我護著子超。
約瑟拍著我肩膀,「得了,我都明白。」
我忍不住,眼楮就潤濕了。媽媽一定說子超的壞話。
他說︰「剛開始轉變生活方式,當然有不習慣之處,婚姻第一年最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