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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兒眼 第3頁

作者︰亦舒

姬抬起頭,還是猶疑不決。

「我陪妳去取。」

「小強,我還沒有謝你。」她忽然說。

我笑。「謝什麼?」

「你真是好人。」她模模我的面孔。

我就勢吻她的手。

我與她到學校取回那本簿子。

她將之小心地藏在胸前,拉好拉鏈。

在學校大門走下斜路的時候她大叫︰「自家飛,你給我滾出來!」

我嚇了一大跳,不明所以,但在這時,樹蔭道旁紛紛已有大漢緩步出現。

原來姬一直知道我們不寂寞,這許多朋友一直跟牢我們,我服了,又出一身冷汗。

只見自家飛緩緩走出,他雙手插袋中,頭戴鴨舌帽,並不緊張,悠閑得很。

姬盯著他看,目光隨他而轉,晶光閃閃,活月兌月兌像只野貓。

餅了很久很久,姬拉開外套拉鏈。

自家飛的手下馬上取武器在手,都給他們大哥擋回去。

姬自外套里取出東西,扔向自家飛,自家飛接住。

姬同我說︰「咱們走。」

我很高興,跟了姬走。

她終于醒悟了。

在路上她苦笑說︰「得到他的人,也得不到他的心。」

我取笑她︰「別老土了。」

她也笑。

由她拿錢出來,替我重修木屋。

她想回酒吧來做。

出現的那日,我如常在調酒。

她一推開酒吧的門,眾人便呆住。

有一半以上的人以為她已經死于非命,再也沒想到她會再度出現,老板娘詫異得下巴都幾乎掉下來。

她一坐在老板娘面前。「我想回來。」

老板娘到底亦是老江湖,迅速恢復鎮靜,她搖搖頭。

姬失望問︰「不要我?」

老板娘說︰「水淺難藏蛟龍。」

姬點點頭。「都怕了我。」

我假裝什麼都沒听見。

「我知道妳周轉不靈。」姬說。

「那是我的事。」

姬嘆口氣。

「姬,」老板娘說︰「妳何不自己做老板?自家飛欠妳一個人情,他一定支持妳。」

姬驕傲的說︰「不,我才不靠他。」

「不必太倔強。」老板娘勸她。

「這是我的事。」她回答得很好。

姬挽起手袋,看了我一眼。「小強,你好,畢業沒有?」

「今年夏天。」我答。

她按熄了煙,走了。

老板娘看著。「你這小表,比誰都會裝蒜。」

我不答。

「你比誰都知道得多。」她咕噥。

是嗎?我惘然,我真的知道得很多?

她錯了。

餅數日,姬來向我道別。

她打扮得時髦,化妝很艷。

她告訴我,她有遠行。

「有姊妹在那邊,關照我過去。」

「重操故業?」我問。

「我還能做什麼?」她攤攤手。

我說︰「妳可以轉行。」

「轉行?做什麼?」她笑︰「做學生?」

「有志者事竟成,為什麼不?」我說。

她黯然。「小強,你不會明白,每個人前面都有一條路,而這條路老早已經注定,沒奈何只好一直走下去。」

「真的如此悲哀?」我問。

她忽然擁抱我,給我一個深深的熱吻,令我透不過氣來,然後放開我。

「小強,我一生中最好的事,便是認識了你,多謝你救了我。」她說︰「你有用得著我的時候,請即刻叫我。」

我低下了頭。

「小強,別難過,我們會有緣分再見面的。」

「貓兒眼。」我叫住她。

「什麼事?」第一次听見我這樣叫她,不禁笑了。

「我自立之後,找到屋子,找到職業,妳會不會同我在一起?」

她一怔,隨即說︰「傻瓜,你要我來干什麼?」

我不出聲。

「等你長大再說吧。」她不在意的說︰「小強,再見。」

「再見,祝福。」我說

她向我擺擺手,扭著縴細的腰身走了。

我手中捏住她在彼邦的通訊地址,看著她的背影。

我怎能忘記貓兒眼?

跋緊快快成年,好去找她。

盼望

「來,美智,一起去喝杯東西。」

「不去了。」我擺擺手,「你們先去,我還有點功夫要趕。」

「留待明天吧,何必這麼賣力,又不見得先升了你,你越是惹人注目,人越是嫌你。來,去散散心。」

我抬起頭陪笑臉,「不,你們先去。」

「好好好,」他們說︰「等你,要來呵。」

同事們走了之後,我並沒有埋頭苦干,我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麼純情,我只是要靜一會兒。

簡直沒有自己的時間,古人說的「案牘之勞形」,不會錯到哪兒去。日日夜夜伏在這間寫字樓里,听無數的電話,辦理無數的公文。每日官樣文章,毫無創新,胡里胡涂又一日,發薪水是唯一的補償,代價是我寶貴的時間與青春。如是者年復一年。

我連思索的時間都沒有,一晃眼日出日落,己過了四個年頭。

當初出來做事,听見有些資深的同事竟做了二十五年,往往會得賅笑,現時才知道,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時間實在過得很快。

有些人就這麼過了一輩子,像我父親便是,五十年伏案做個小職員,做到退休那日也未曾有過自己的辦公室。

為了什麼呢?

我不會這樣滿足。

下了班,偌大的辦公室很靜,出奇的有氣質,我點起一枝香煙。

我想辭職,拿一年假期,到歐洲去住一陣子。

前天才在申吟︰「小時候大把假期,可是沒有錢,等到現在,大把旅行的費用,可是沒有時間,」怎麼樣告假,都沒法拿到一星期以上的時間,實在走不開,硬要跟總經理爭,自己也不好意思。

天天回到這個辦公廳來,實在是膩透膩透,一到星期日晚上,已經不開心,星期一簡直爬不起床,或說活該,這麼病苦,可以不干,誰拿機關槍指著我脖子呢?可是要說走就走,非得擁有過人的勇氣不可,我不過是一個凡人不是一個瀟灑的藝術家,我為世俗的慣例所規限,很難掙得月兌。

看樣子我得像其它人那樣,天天埋怨,天天上班。

要陷落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仍然只好起勁地做著一個標準小市民。

我把案上的文件一推,宣布下班。

本來想直接回家,後來轉一轉念頭,還是到同事們時常徘徊的金龍酒吧去。

他們見到我,轟然起來歡迎。我又有點振作。瞧,不做工,哪里去認得這麼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大家齊齊等升職,大家齊齊罵老板,嘿,異口同聲。

沒有工作,光閑在家中,也很煩惱的。

我也有若干被人養得舒舒服服的女朋友,日子久了,就是少一份驃勁,懶洋洋的,雖然另有一種美態,但與時代月兌節,萬一大老板要另覓新歡,日子更難過。

我一連喝了幾杯。

「一起去吃飯吧。」又有人嚷。

「不不不,」我說︰「我要走了。」

「美智最掃興。」

「我一天非睡八小時不可,否則立刻現形,變得雞皮鶴發。」我陪笑。

「誰相信,咱們都老死在這里,她仍然是一只春雞。」

越說越過火,我抓起手袋便走。

有人跟在我身後出來。

我轉頭看他,是咱們的新同事。

「不記得我?」他幽默的說︰「小董。」

「怎麼不記得?」我也笑,「他們都取笑我像一團夢,沒想到你也跟著哄。」

「送你一程。」

「不必了。」我說。

他已經掏出車匙。我也就不客氣了。

計程車里時常有一股異味。能夠坐私家車總是好的。

「你不開車?」他間。

「車牌吊銷了。」

「怎麼會?」他訝異。

「當然是做了錯事。」我笑一笑,不願詳細解釋,有點疲倦,索性捂著面孔打一個大大的呵欠。

真累了,在同事面前不必講儀態,一天對著八小時,挖鼻孔剔牙縫,什麼沒見過,何必還強盜扮書生。

他看著我笑。

我含糊的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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