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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世界 第8頁

作者︰亦舒

和他坐下來,我叫杯礦泉水加冰,點起一枝煙。

他說︰「你整個人像礦泉水,剔透玲瓏。」

我笑,「過譽了。」過數日他同我不和,就會說我似枝香煙,又臭又致癌。

人便是這樣,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看清楚後一切處之泰然。

「最近好不好?在許多雜志上者到你的照片。」

我自嘲說︰「照片淪落在那等周刊上,萬劫不復,我們為生活這種大前提,無話可說,一些良家婦女亦趨之若鶩,未免奇怪。」

「你是個很樸素的人。」他點點頭。

我微笑,等他說入正題。

但是他沒有提到左英,仿佛過去便屬于過去,既往不咎。我暗暗吃驚,他城府比我想像中深許多。

我見一小時過去,便說︰「時間到了,我要回去操作。」提一提手中的食物作料。

「誰娶了你,真是福氣。」他說。

我搖搖頭,「娶妻子,自然挑個貌美與天真的女孩子。像我,太冷淡太徹底,沒有味道。」

他很聰明,自然知道我在稱贊左英,看看他有沒有轉彎的余地。

他立刻說︰「早三十年吧,早三十年流行發個洋女圭女圭回家,如今男人找對象泰半似找生意上的拍檔,要精明能干,可助一臂之力的。」

我明白了。

我們道別。

大概是那日來我們家,看到左英那種排場而嚇退了吧!全部收入穿身上,又並不是一位有嫁妝的小姐,難怪算盤精刮的何永忠要知難而退。

以前的男人喜歡說︰太太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現在的男人泰半不要這種面子,很實際。

那日我做晚餐做得特別落力,使左英飽餐一頓,下意識我同情她,要補償她,即使是一頓飯也好。

她說︰「為什麼對我這樣好,是不是要趕我走?」

「趕你走?我找誰說話?一個人住敝悶的。」我坐沙發上抽煙。

「你怕悶,」她說︰「我則是負擔不起。」

「開玩笑,現在房子那麼便宜,你大小姐現金拿出來,怕都能買一幢。」我笑。

「我哪來現金?」

我呶呶嘴,「全穿在身上了。」

她不出聲,啞然失笑。

我勸她改變作風,「一買回來一文不值,不喜歡房子,也可以置首飾、黃金、股票,什麼都比穿掉好。」

「咱們就是靠這些衣服撐著,一不穿名牌頓時沒了身份。」

「撐得太足真下不了台,現在還來得及。趕明兒你還穿十五萬美元一件的狄奧明克呢!

這些事又沒有底,女人身邊沒有點錢是不行的。」

「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

「人家哪里舍得,人家是充的,嘴里名牌長名牌短,有膽子吹牛說跑到聖羅蘭店去打听行情,但實際上穿的是本地貨,還拿著本地設計到住家小裁縫去復制呢,你听這些女人!」

她不響。

「我不勸你了,免得說我婆媽,像個海員的妻子,把錢拿去定期存款。」我按熄煙。

左英笑,「我知道你為我好。」

再次遇見何永忠的時候,我認為事有蹊蹺,不可能這麼巧,他是來踫我的。

我做完表演,換了衣服,但沒下妝,他叫住我。

「看表演?」我明知故問。

他不置可否,「喝杯茶?」他微笑問。

我把放雜物的大袋往身邊一放,他替我叫礦泉水,牌子都不錯,好記性,這種男人受歡迎。

他細細打量我盛裝的面孔,「奇怪,仿佛兩個人似的,比沒化妝時足足小十歲。」

我笑起來。「那意思是,現在皺紋滿面?」

「不,現在像牡丹花。」

我又笑,這種話,肉麻管肉麻,听在耳朵里,照樣的受用,我為自己解嘲︰我也是女人呀!

「琪,如果我約會你,你會不會答應出來?」他一本正經的問。

來了。我知道不會是偶然的。

我搖搖頭,默起一枝香煙。

「為什麼?」他失望,「我已經同左英分手了,自那日遇見你之後,我沒再見她。」

「感情很奇妙,」我說︰「你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

「什麼?」他詫異︰「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他太有自信了,像是大倩人,隨便在秋香隊里一點,咱們就前僕後繼的上前。男人光是有這個意識就不好。

「我喜歡比較淡一點的人,跟我自己相似。」

「可是你需要一個比較積極的男人!」他不服。

「我需要什麼,我自己最清楚。」我微笑。

「你怕什麼?怕人家說你不夠義氣?」他猶自不甘。

我搖搖頭。

他泄氣,「我知道,我給你的印象不好。」他說︰「因為我先同左英走。」

也不是。但我不想解釋。

何永忠看女人,像看一架電視機似的,要經用,要價廉,最好打個七折,尚能分期付款,適合他家客廳的位置……太過份了。

喝完那杯水,我說︰「再見。」

很慶幸左英沒嫁他。

將來老婆用舊了,怕他會折舊讓給親友,乖乖。

那日我又做了一頓好的給左英吃。

一個人,總有優點缺點,愛情本色,是清人眼里出西施,要把缺點都看成優點才是。

何永忠這脾氣不改,一輩子也別想找到對象。

左英說︰「你真舍得吃。」

「民以食為天。」我說。

「民以穿為天。」她笑笑改正我。

「明年流行什麼樣的夏季衣服?」我問。

「什麼?模特兒竟來問我?」她笑︰「況且我現在也不大買了,听你的話。」

「幾時開始的?昨天?」我仍笑她。

大家笑一陣。

忽然她問︰「你見過何永忠吧?」

我一怔,「踫見過兩次。」她也真消息靈通。

「他追你?」左英問得很率直。

「當然不是,我哪里配?他要求那麼高。連你都不能滿足他,何況是別人?」我說的也是實話。

「他條件很好。」左英猶自念念不忘。

「你的條件也不差。」真的,長得那麼漂亮,又有份那麼好的工作。

「那天何永忠到我們家吃過飯,就整個晚上稱贊你,說你入廚能煮,上台夠艷,有頭腦,十分大方等等,我就知道他非常欣賞你。」

「他可知道我一日抽三包香煙?」我笑問。

「我想不知道。」

「所以。」我說︰「看一個人,怎麼能憑第一次印象呢?他可知我患有哮喘?真是的。」

「有誰肯像你這樣,把自己的缺點數出來給人听呢?通常女人只肯認自己笨,最好笨得天真,盡被其他的老狐狸計算。」她停一停,「我不說了,牢騷越來越多。」

這之後,何永忠又來過幾次電話,我對他很客氣,客氣得幾乎連邊都沾不上,就差沒叫他「何先生」,他知難而退,就不來煩我了。

我松一口氣。

正在這個時候,左英文活潑起來,外出回來,時常帶一束花。

我很替她高興,精神有寄托,她開始少買衣服,有些裙子,我居然看她穿看二次以上,可見脾氣是大改了。

現在的女孩子只要有約會,也不計較是否是理想的對象,我感喟的想,女人大平賣,動勿動就感激涕零,真是競爭大,生意難做。

可是意外還在後頭呢。

左英的性情越來越好,有一日吃早餐時,我發覺她左手無名指上戴看一只豆大的鑽戒,色澤很不錯,咦,這回是真的,雖然說金錢買不到愛,但是一個男人若肯把一只一克拉鑽戒套在她手上,那就已經算很愛她了。

「訂婚?」我問。

「是的。」她巴不得我有此一問。

她握著雙手,情不自禁。

「火箭時代。那幸運的男生是誰?」我迫下去。

「琪,說出來你或許不相信,是何永忠。」

「什麼?」是他?他又回頭?我愕住。

「他同我說,前一陣子,他父親身子不好,一盤生意落在他頭上,千頭萬緒,弄得他心很順,茶飯都幾乎不思,因此沒空見我。現在略有紋路,老人家健康也恢復了,因此他想到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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