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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 第33頁

作者︰亦舒

「我們……就這麼完了?」

「我想是,揚名,你呢?」

「我想與你在一起一輩子。」我說,「我愛你。」

「可是揚名,我們有過很多愉快的時間,對我來說,一生人如果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已經足夠,我們有什麼遺憾?」

「思龍,你對感情的要求,就止于此?」

「揚名,我不懂得如何要求,」她說,「我一生的生活中沒有任何長久的經驗,你叫我怎麼做才對?」

「你總要結婚的。」我說。

「為什麼一定結婚?」思龍問。

「年紀大了,有個伴。」我答。

「就為了一個伴?」她詫異的問。

「是。就為了伴。」我現實的答。

「兩個七十歲的人對著坐——你覺得很好?」思龍問,「揚名!你還不至于那樣吧。」

「思龍,居移體,養移氣,你與我是兩個世界里的人。告訴我,你七十歲的時候會怎麼做?」

「看書,睡覺,養貓,等死。」她蒼白而向往,「死。」

「你不怕?」

「怕什麼?死,當然是怕的。」

「不,不怕一個人寂寞?」

「但是我一生人都慣性地寂寞,你幾時見過我聯群結黨地享樂過?我不喜歡人,我從來不想討好他們,現在我致力于不想得罪他們,可是你看,還是有人找了私家偵探來查根究底。他們不肯放過我。」思龍說。

「現在你打算做什麼?」我說。

「忘記這個世界,也讓這個世界忘記我。」思龍笑,「應該不會難吧,世界忘記我,頂多只需要三天。」

「在石澳隱居?」

「是。」她說。

「不去歐洲?」我說,「我以為你會去別的地方。」

「到處都一樣。」她說︰「到處升起來的都是這個太陽。」

「你希望怎麼樣?」我撫模她的頭發,「移民到另外一個星球去?」

「是,如果可以的話。」她笑笑。

我與她平安地閑話家常,仿佛結了婚,做了多年的夫妻。但事實上我們即刻要分手了。

我說︰「思龍,我知道有婦之夫最喜歡說一句話︰我的妻子不了解我,但是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我的妻子真不了解我,與你談話,多麼高興。」

思龍轉個身,打個呵欠。

「很多男人對你這麼說過吧。」我問。

「你要我怎麼回答?」思龍笑問,「你想听是抑或不是?」

「沒關系,只要你愛我。」我說。

「揚名,你將會怎麼做?」她問,「以後的日子很長。」

「我……」我想了很多,「我會回去。」

「回去?回什麼地方?」

「回美眷那里去。」我說。

思龍詫異︰「她會收留你?」

「她不是你,你當然不會再接受一個變心的丈夫,但她是傳統中的賢妻良母。」我沉著地說。

思龍坐起來,「但是她已經知道你不愛她!」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是回去美眷身邊了,她對親戚朋友都有交代,過若干年,大家忘記任思龍這三個字,我們仍是好夫妻。」我苦笑道。

「不可思議。」思龍說。

「是的,中國女人的容忍力無窮無盡。」我黯然。

「因為她們在經濟上不願意獨立。」思龍說,

「受丈夫的惡氣,受另外一個女人排擠,世人同情她,在公司受老板嚕嗦,誰會知道,她總有她的道理。」思龍說,「你也別太過肯定她會要你回去。」

我說︰「我認識她十余年,我太清楚她,她一定會要我。這是很不公道的事,不幸美眷沒有別的選擇。」

「我很抱歉。」思龍說,「一切是我的錯。」

「一切是我。」我說,「但是思龍,為什麼當初你竟會容忍我這麼一個人?」

「因為扶輪社的會員不肯為我拋妻離子,只有你給我如此的光榮,有什麼女人有力量拒絕?」她嘆口氣,「對不起,揚名,我們都錯了……你的工作,對你的工作可有影響?」

「我想休息一段時間,先寫點電影劇本,工作總是會找到的,沒有人失業一輩子。」我說,「但是我要休息。每日起來,帶小宇到公園走走,教小宙說話,等小寰與她的雙生同胞出生,我的思想很疲倦,不適合再做電視台那份工作。」

「你的計劃听上去很理想。」

「是嗎?」我苦笑,「原本我想與你共渡一輩子……事與願違。」

「你認為美眷與你以後的日子會過得很好?」

「我們會渡過的。這次以後,我將永遠目不斜視,做一個認命的人。其實就這樣平安地渡一輩子,也很會值得羨慕。」

「誰也不知道宇宙黑洞在什麼時候把我們吞沒,在七十四歲的時候,我會記得這一段故事。」她說。

「思龍——」

思龍轉過頭來,在流淚。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流淚,也是最後一次。

「思龍」我擁抱她。她把頭埋在我懷中。

當夜我離開任思龍她幫我整行李,像一個妻子服侍遠行的丈夫。

我們很沉默很平和,箱子放汽車行李廂,她送我到市區。我們吃了頓非常豐富的晚餐,開一瓶香檳,跳舞,到十二點才分手。

仙德瑞拉要返家了。

她把一小瓶鎮靜劑留給我。說實話,我需要那瓶藥。

「思龍,」我說,「以後我們永不再見了?」

「永不。」她肯定的說。

回到自己家中,電燈已經全部熄滅。我模索到長沙,吞服鎮靜劑,把座墊拍一拍,倒頭便睡,可一點也不覺得異樣,賓至如歸。

對美眷來說,任思龍是一場餅去的噩夢。對我,是場餅去的美夢。

無論怎樣,她已經過去。

天亮醒來,小宇站在我身邊,瞪著我。

「早。」我說。

「早。」他說。

美眷在客廳那一頭叫︰「小宇,你不過來吃早餐?快遲到了。」

我擦擦眼楮,美眷走過來,她的頭發還用一條橡筋扎著,身上穿一條陳年寬裙子。

我無可奈何地揮揮手,「即使是懷孕也不用這樣披頭散發,小宇上學之後,我陪你去修頭買衣裳,你看你那尊容!」

美眷哼一聲︰「批評批評批評,我一生人只听到批評。」

我靜默的笑。

你看,一切都如常,美眷有她的智慧。我們家有時光儀,把不愉快的記憶推進第四空間,忘掉它。

我送小宇上學,教訓他一頓,把他推進課室,小宇唯唯諾諾,又成為一等一的好孩子。

美眷剪發的時候,我抱著小宙在小鮑園坐,教他講話︰「孩子……是小宙……玩耍……游戲

我們到百貨公司,我把身邊的現款都買了禮物給美眷,新式的孕婦袋、化妝品,甚至有半安士的「哉」。

美眷換了一個新發式,不曉得進步多少,十分精神,我們一起高高興興的回家。

那一夜,小宙忽然在飯桌上站起來說︰「小宙不要吃紅燒牛肉!一年來天天吃牛肉,小宙要吃荷包蛋!」

我看著這孩子,我眼楮瞪得老大,隨即笑得流下眼淚,他終于會說話了。

就這樣,我也沒跟美眷說搬回來,也沒有走,但是大家都十分明白,我又回來了。

誰也沒有提這件事,小宇、小宙、美眷、丈人丈母、親戚朋友。我只看到一個個寬慰的笑容,顯然大家都慶幸施揚名終于靈魂蘇醒,從狐狸精魔掌死里逃生。他們不但沒認為我可恥,說不定坯佩服我的勇氣,畢竟一個男人,稍微行差踏錯,算是什麼?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我實現了我的願望,辭職成功。

瑪莉打電話來,「施先生,你桌面的辭職信,不是真的吧?」

「請轉交總經理。」

「施先生——」

「請轉交總經理。」我說。

「是,施先生。」

我終于順利地叫瑪莉做成功一件事。我也再不是她的波士,她不再是我的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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