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眷說︰「她又不漂亮,找她拍戲干什麼?」
美眷自幼被譽為美麗的女子,她自覺很有資格批評別人的容貌。我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認為她美嗎?」美眷問。
我不出聲。
「她很能干,很會安排事情,但說到美麗……」
我微笑地接上去,「就比不上施陳美眷了。」
「你在胡說什麼?」她笑著白我一眼。
「你的頭發現在比較直,」我說,「過一陣子也許更好。」
「你這人真是的,為我燙個頭發,鬧多久。」
但出乎意料,林士香不曉得再用什麼辦法,竟說服任思龍客串一集一小時的制作。我非常驚異她竟會有興趣參加拍攝的工作。
劇本早已通過,為了她,我再重看那個本子。的確非常適合她演,我問林︰「劇本是方薇的杰作?」
「是。方薇承認是見過她之後得來的靈感。」
「沒有戲劇性,故事輕往日的單元劇更薄弱。」我說。
「這樣鏡頭與演員才能盡量發揮。」林說,「你看著好了。」
「任思龍會有時間?」我問。
「她有假,嘿,我林某簡直遇到紅粉知己。」他得意死了。
「你當心方薇的拳頭。」我警告他。
「不怕,公私兩明,你要不要來听我們的對白?」
他們開會那日,我在場。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看個明白。
任思龍比誰都可要準時,我與她幾乎是同時到達的。
她看到我,笑一下,坐在我對面。
我問︰「你喜歡演戲?真沒想到。」廢話。
「嗯,」她點一下頭,「劇本寫得很好。」
清晨,她的頭發漆黑地垂在白襯衫上面,卷曲得糾纏不清,看著可令人心煩,是怎麼燙的頭發!
「現在卷發很流行?」我想起的爆炸裝。
「我天然卷發,不努力吹直就是這樣子。」她答。
「是導演的要求。」林土香在我身後出現。
她回頭笑,笑得十分的柔美,牙齒一顆顆雪白,又寬又短,孩子氣得竟那麼厲害,我沒想到她有天然卷發。
我忽然有點生氣。她不听我,也不听老周,表兄這麼追求她,她睬也不睬,林士香憑什麼得到她的青睞?
我把文件夾子翻過來,又翻過去。
「從今天開始,」我說,「請大家準時出席開會。」
「是。」林說,「但是創作組一組人都是天才,你不能期望天才的行為跟平常人一樣。」
我說︰「是天才還是白痴,我還不能決定。」
林看任思龍一眼,她正把手托著下巴翻劇本。
我很少看到她這麼松弛這麼正常,像一個士兵退伍,又像個旁觀者,悠然之態畢露,換了一個人似的。
他們陸陸續續的到了,我們圍著度讀對白。任思龍的聲音很好,情感把握得恰到好處,領悟力當然比一般演員高得多。
有一兩個男演員目不轉楮的盯著她,誤會她是我們旗下新人,仿佛一收工就打算吊她膀子。
林跟我說︰「任思龍真是漂亮,你覺得嗎?」
「很多人都覺得了,」我說,「你看那兩個英俊小生,螞蚊見到蜜糖似的。」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覺得。」
我們說得很低聲。
「她有時代感,」林說,「尖端。」
我看她一眼,她在喝紅茶,頭側側地非常慵懶,失發披在一邊,耳上的鑽石耳環閃閃生光,她看上去比較年輕得多,因為一直沒說話,似乎連女性的溫柔也兼有了。
她的耐力似乎無窮無盡,眼楮里帶笑意,她好像在說︰制作部的節奏慢得這樣,簡直可以在這里休息。
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
小息的時候我跟林說︰「真倒霉,她仿佛是來渡假似的,太看輕我們。」
林注視我,「施,你太奇怪,仿佛只有你看不到任思龍的好處。」
「還有老周,」我抗議,「老周的意見與我一樣。」
「學老周,社會有什麼進步?」林向我眨眼。
中午我們在外面餐廳吃飯,她吃得很多。
沒有秘書,沒有公事包,沒有文件,她終于自由了。
我問︰「喜歡演員生涯嗎?」
英俊小生甲說︰「一定喜歡的,是不是?任小姐?」
英俊小生已搶著遞茶點煙,「任小姐,習慣了就好的。」
我氣得閉上了嘴巴,用眼角打量甲乙兩人,一副軟飯相,襯杉三四粒鈕扣不扣,褲子寬寬地,高跟皮鞋……真討厭,呵還有卡地亞表,男用手袋。
林士香問她︰「營業部商業氣氛太重了,是不是?還是制作部與創作部好。」
任笑笑,「我們的確是活在商業社會中,我很習慣。」
我用手撐著頭,老板用到她這樣的伙計真是福氣,每天二十四小時都記得她在代表營業部。
我叫來了伙計,還沒開口,任思龍忽然代我接上去,她說︰「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幾乎跳起來。她怎麼曉得?
她在微笑呢,很溫和地。
我的心卜卜地跳,我的文件夾子跌在地上。不不,這不是任思龍。我迷惘地低下頭。
我的冰淇淋蘇打來了。
全世界的編劇與演員都爭著與任思龍說話,但是她卻討好我。
我默默啜著蘇打。是她替我叫的。
我最心有的飲料,自五歲起最歡喜的飲料。
我在他們午餐後便回辦公室。心神不寧。
瑪莉問道︰「任小姐怎麼會答應拍我們這戲的?」
「我不知道。」
她沒有告訴我。
「也許她想玩玩。她今天穿什麼衣服?人家說我們電視台最會穿衣服的便是任小姐。」
「誰說的?過分,那個人準是想到營業部謀份差使。」
瑪莉笑,「我不管,反正我會等著看那集戲。」
我坐在安樂椅上。她坐過這張椅子。我有種幾乎溫暖的感覺。
下班開車回家。
美眷問︰「這麼早?近日來仿佛比較空閑。」
「是。」我伸個懶腰。
「爹爹,陪我下棋。」小宇纏著我說。
「功課做好了?」
「做好了。」
「小宙呢?」
「外婆家。」
「怎麼老往外婆家送?」我問。
「外婆寂寞——你老人家怎麼了,一輩子不過問家里的事,有空就忽然抽樣調查,大發議論,什麼意思?」
「對不起。」我賠笑,「對不起。」
「喝什麼?」她問。
喝什麼?不是一直知道我喝雲尼拉冰淇淋蘇打嗎?
小宇抽棋盤擺出來。
「喝什麼?」美眷又問。
「你不知道嗎?」我問。
「施先生,你別賣關子,好不好?」美眷不耐煩。
我低聲說︰「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照舊。」
「我也要!」小宇叫出來。
美眷回廚房去了。
我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我妻子不了解我。
我實在奇怪美眷了解我多少。
她把冰淇淋蘇打擱在我與小宇面前。
「別喝太多,就吃飯的。」她說。
她照顧了我們十年,但是她了解我嗎?
小宇說︰「將軍!」
「別烏攪,」我說,「我們還沒有開始呢。」
「我買了些新衣服。」美眷說,「你不怪我吧?」
「買得起盡避買,」我說,「天天換一件好了,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丈夫衣著整齊是妻子的功勞。但是老天,你不認為你買得太多?在東京選的那些呢?」
她不理睬我。
我放下棋子走到房間一看,一床都是五顏六色的衣服,只好馬上又回到客廳與小宇繼續在棋盤上大殺四方。
小于,我的兒子。生命的延續,多麼自私的舉止,把他帶到世界上來,因此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續。他們說他像足了我!不大說話,睡前看一會書,喜歡穿白襯衫。
我注視著小宇的臉,太陽棕色皮膚,圓圓的鼻頭,他把手撐在下巴上,正在動腦筋要設法吃掉我的車,睫毛垂下來,眼楮清澈,嘴唇薄得幾乎透明,兒童都是美貌的,我愛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