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開會,後天一早就要走了。」任思龍答,「沒有時間玩,回去還得做報告。」
「哎,多可惜。」美眷是由衷的。
雖然我走在她們後面,我知道任思龍做會心微笑,我就是恨她這點,她在美眷面前的優越感,她對美眷的表面功夫。
她明知美眷單純。
但是為什麼我沒有讓她在酒店房間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來。
銀座的燈光如星塵墮入紅塵,混為一片。天色一角還是亮的。
任思龍雙手插在褲袋中,她有種說不出的孤寂感。
這種情緒太熟悉了,表哥不是為她而落寞嗎?兩個寂寞的人,為什麼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進入百貨公司便巴不得把帶來的旅行支票一古腦用光。
但是任思龍似不感興趣,不過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減了買,買了試。
她的眼神永遠深不見底。
我並沒有忘記那日夜間,在創作部,燈光里,看見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為我與她都沒有提過那夜的偶遇,無憑無據,仿佛是一個夢。
是我的夢。
她怎麼想?會不會是她的夢?
忽然我的臉又麻辣辣地紅起來。
我暗想,真是尷尬得毫無情理,怕什麼?不過在公司辦公室撞見同事而已,她難道不是同事?
我覺得似乎有人應該開口說話,于是我搭訕地問︰「你不買東西嗎?」
她搖搖頭,「日本時裝不合我穿,袖子是永遠不夠長。」
「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說些什麼好呢?
美眷在買襯衫的拒台上像是生了根,左挑右挑。
她轉頭問任思龍,「你來看看,思龍,是紅的好還是綠的好呢?」
任思龍猶疑了一刻,說︰「白的好。」
美眷說︰「你真喜歡白色,我老覺得同樣一件衣服,買白的不值得,非要買鮮色的不可。」
任思龍笑了。她笑得很溫柔,以一種愛惜的神情看著美眷。
我十分詫異,她心里想些什麼?怎麼會有這種表情出現?
美眷把一件白襯衫交給售貨員,說︰「這是為你買的,思龍,听你一次。」
任思龍忽然用手輕輕擰了美眷的臉頰。非常親昵。
我們到日本小陛子去吃東西,美眷提著大包小包。
我很有點不好意思,面子有關,任思龍瞧了美眷這副老土姿態,不知道要笑多久。
我今夜的多心很過慮,任思龍從來沒有這麼誠懇過,她居然與美眷攀談了起來。
第四章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邊旅行一次,親友們期待著得點好處,不能令他們失望。哪怕是一塊手帕也是好的。」
任點點頭。她很喜歡吃生海鮮的樣子。
美眷問她︰「你喜歡日本菜?我不喜歡,每次總是叫炸蝦飯算數。這種生魚又貴又不好吃。」
任思龍抬頭想了一會兒,「對于吃,我無所謂,罐頭湯也吃好久。」
美眷駭笑,「罐頭?罐頭沒有營養。」她說,
「那個味道,聞了都不開胃。」
任思龍靜靜喝著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說話,只是她與美眷的思想不一樣。
美眷見飯吃得差不多,她開始了。
「思龍,你真能干,天天這麼忙,對事業太有興趣。」
任說︰「自己做老板才能夠說‘事業’,現在只是做職員,做不好,要卷鋪蓋的。」
「不管怎樣,你也夠花心思的了,連吃飯看戲的時間都沒有。」美眷說。
任的眼楮如寶石般隱約閃動,她當然知道美眷要說些什麼。
丙然,美眷問︰「思龍,你多大年紀?怎麼還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0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兒子都這麼大了。」
任思龍隔了一會兒說︰「你很幸福。」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婦多著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你為什麼不結婚?」
我以為任會置之不理,可是她沒有,她想了一想說︰「沒有這樣的機會呀。
美眷愕然,「沒什麼機會?你敢情是開玩笑?你怎麼會沒人追?」
任思龍喝盡一杯米酒,「沒有遇見適合的人嘛。」
美春說︰「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干了。」
「不,不,」她否認著,不知道是指要求高還是太能干。
美眷是個政治家,她馬上說︰「我那個傻表哥很喜歡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麼不好?」
我認為美眷問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龍不高興,但是她沒有,她只是微笑,一邊喝著酒,她今夜是這麼好脾氣。我很應該把題目岔開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問下去。
「我表哥……」美眷說,「人是老實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們,胡里胡涂的結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終于踫到你,你想想能否培養這段感情?」
美眷這番話說得很老練很實在,听上去居然有點動人。
日本館子內人漸漸少了,藍白色的布簾晃動著,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門邊。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仿佛看到任思龍的眼楮紅了,是喝多了一兩杯吧,再堅強的人也有比較軟弱的一面,我知道任思龍的感情是極頂的奢侈品,是以她只要像常人那樣,略為柔和一點點,我就覺得她對我們與眾不同。
人真是犯賤的,越是得不到與難以得到的東西就越好。
我想緩和氣氛,于是說︰「這是緣分……」馬上覺得自己俗,補充著,「有時候一下子就踫上對板的人。」
她不響。
美眷向我聳聳肩。
我們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龍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種倜儻的姿態,的確是鶴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美眷在大堂拉住了她不肯給她走。「明天,明天你干什麼?」
「明天上午要開會,下午我想到橫檳去走走。」任思龍說。
「為什麼?」美眷問。
「美眷。」我不得不阻止她問下去。
任思龍只笑笑,「我喜歡港口。利物浦、香港、橫檳、里奧日內戶。」
「你後天要走?」美眷失望。
「是,公司一定會追我回去的。」任思龍說。
「那麼今夜我們看電影去,」美眷孩子氣發作,「看小電影,思龍,陪我們?」
「美眷。」我又叫她一聲。
任思龍笑說︰「那不如看月兌衣舞,我比較喜歡月兌衣舞。
美眷幾乎沒拍起手來,「好哇好哇!」
我看著她們兩個,「不是真的!」我瞪大了眼楮。
美眷說︰「你別去好了,我與思龍去,思龍,你會帶路是不是?」
「好,我不去,」我說,「你們鬧去,我不夠勇氣帶兩個女人進場去看月兌衣舞。」
美眷在那兒擠眉弄眼的,得意得不得了。
任思龍微笑,「那麼施先生,我們過兩小時回來。」
她真的要把美眷帶走。
我連忙說︰「喂,你們兩個人小心!」
她點點頭,我又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不知為什麼,在她面前,我老是做不對事情。
她們走後,我在房中安排我們兩個人的行程。
我不明白,從香港到東京,數小時的飛機,任思龍忽然與我消除了敵意,多虧美眷做的公關。
九點半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是美眷的表哥打來的。他說沒找到思龍。
我對他說︰「我們看到思龍,她與美眷看月兌衣舞去了,你稍後再接到她房間去,她後天要回香港,你落力追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表哥掛了電話。
美眷十點半回到酒店房間,喜氣洋洋。
我看她一眼,「月兌衣舞真有這種魅力?除了新婚那夜,你從來沒這麼高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