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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 第12頁

作者︰亦舒

他開口了,講的話叫兩個年輕人訝異。

聲音似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他說的竟是︰「你們可曉得愛一個人,比那個人愛你為多,應該怎麼做。」

徐可立莫名其妙,驚愕地看著他的恩師。

連環卻猛然抬頭,深感震蕩。

香權賜似看到他倆不同的反應,顫抖地舉起手,指著連環,「你說說看。」

徐可立大奇,這愣小子不可能懂得如此深奧的問題。

可是連環日來已想得非常透徹,他微微一笑,輕輕答︰「我不會讓她知道。」

香權賜如有頓悟,喃喃地重復︰「不讓她知道。」

連環又說︰「她永遠毋需知道,這純粹是我的事。」

香權賜如醒醐灌頂,伸出手來抓住連環,悲哀地問︰「我知道得太多?」

徐可立皺起眉頭,用神聆听,仍然弄不懂兩人在打什麼啞謎。

只見連環點點頭。

餅一會兒香權賜又問︰「連環,你到底有沒有見過那輛紅色的跑車?」

除對香權賜之外,連環從來沒有說過謊,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答︰「沒有。」

香權賜苦笑,「老老實實回答我。」

「沒有,」連環按住他的手,「從來沒有。」

香權賜得不到正確的答案,反而安樂了,他說︰「連環,很好,你保護香家真的護到底,我會重重報酬你。」

徐可立猜想這是他們主僕間的一個秘密,故只靜靜在一旁等候。

「可立,」香權賜喚他,「厚待連環,盡可能幫他完成心願。」

徐可立連忙說是。

香權賜垂下頭,良久不出聲,似失去知覺。

連環警惕地看徐可立一眼。

他們剛要召護士進來,香權賜的眼皮又動了動,他輕輕說︰「她真美,她真美……」

徐可立隱約知道他說的是誰,連環卻完全肯定,他轉過頭,輕嘆一聲。

為什麼人類的記性,有時會這樣殘忍地好。

然後香權賜笑了,他說︰「你們出去吧。」

兩個年輕人退出房外,剛剛迎上一室金紅夕陽。

連環同徐可立說︰「我先走一步。」

徐可立十分喜歡這憨直的年輕人,「連環,有機會我們合作辦事。」

連環笑一笑,到處都有機會,他不想與香氏的乘龍快婿發生太深切的關系。

他急急下樓去。

香寶珊出來問徐可立︰「父親與他有什麼話好說?」

徐可立沒有回答。

「我不喜歡這個人,他有一雙野獸似的眼楮。」

徐可立笑,「你根本不認識他。」

連環打算自後門回宿舍,還未走到後園,就听見廚子跟女佣說閑話。

——「老連這個人真交了邪運,听說香先生遺囑有他的名字。」

「你怎麼知道,區律師告訴你的?」

問得好,有智慧,真的,你怎麼知道?

廚子咳嗽一聲「你說,他們主僕之間,有沒有不可告人之處。」

反而是女僕不耐煩起來,「有,他倆是多年失散的兄弟。」

廚子正要回嘴,忽然發覺草地上有個長長的人影,一抬頭,看到連環擦身而過,他總算噤了聲。

老連整日整夜在大宅侍候。

連嫂同兒子說︰「林小姐明天來拜年。」

見連環沒有反應,又說︰「好幾年的同學了,我們都很滿意,總沒听你說起湘芹家里有什麼人,父親干哪一行。」

電話鈴又響起來。

這次連環不敢去听,倘若是那個人來打探消息,他都不知道怎麼說好。

連嫂取餅話筒,立刻笑起來,「湘芹,是你呀,我愛吃什麼,噯唷,你別客氣,我倒做了你喜歡的菜,明天早點來,連環?」連嫂轉過頭來,「咦,他剛剛還在,是他父親把他叫出去……」

連環躲到樓上,耳邊仿佛還听到母親絮絮之語。

「連環,連環。」

連環立刻自床上跳起來探出窗口,卻杳無一人,樹頂高且遠,阿紫不在丫枝上。

母親與湘芹已經誤會了,倘若任她們誤會下去,或是自己也加人做誤會的一分子,肯定有害。

明天吧,明天與湘芹說清楚。

不愛她的話,不需要很大的勇氣。

第五章

第二天傍晚,林湘芹高高興興上門來,正在感喟,第一次到這間小白屋來,才念高中,時間過得好快,而她與連環的感情,似毫無增長。

老連特意回來陪她客套一兩句,又忙著過去。

連環說︰「請上來一會兒,我有話說。」

連嫂慫恿,「去呀,湘芹,看他說什麼。」一直笑。

湘芹卻頗為了解連環,他不見得有好消息宣布。

她取餅一顆巧克力,剝掉七彩糖紙,放進嘴中,隨連環上樓。

進門便踏在一顆橡子上,一個踉蹌,險些絆倒,不禁問連環︰「要不要我幫你掃一掃地?」

連環卻請她坐下。

考慮一下,他鄭重開口︰「湘芹,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湘芹「嗯」一聲,她挑了一粒有餡糖,甜得發膩,卡在喉中,好不辛苦。

「讓我們永遠做好朋友。」連環語氣十分誠懇。

湘芹看著他,沒想到這樣老實的人也這樣會推搪。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終于表態。

湘芹低下頭,自然覺得被傷害了,一時間語塞。過一會,她抬起頭,「連環——」

忽然呆住了,她的座位對著窗,適才一瞥之間,竟看到暮色蒼茫間有一張小小的白面孔貼在玻璃上朝她眨眼。

湘芹听過有關老房子許許多多的怪異詭秘傳說,不禁嚇呆了,霍地指著窗外,「有人,我看到一張人臉。」

連環轉過頭去,「怎麼會有人——」猛地想起,這一定是阿紫。

丙然,阿紫的面孔又在樹葉間一閃現,連環搖頭笑她搗蛋,湘芹不知就里,嚇得尖叫起來。

湘芹欲向連環求助,卻看到他正在笑。

笑,笑什麼?

笑林湘芹愚不可及?湘芹的悲憤戰勝恐懼,抓起外套跑下樓去,連環已經把話說得再客氣再明白沒有,此處並非她久留之地。

連環這才醒覺已經深深傷害一個愛護他的人,急忙間也考慮過追上去,但是善意的解釋更會引致她進一步誤會,遲疑間湘芹已經奔到空地。

湘芹剛鎮定下來,忽黨肩膀吃痛,抬頭一看,高大的橡樹上有個黑影蹲在那里,她這才醒覺,那是人,不是魅,向她扔石子的人便是窗外的那張面孔。

石子如豆般撒下,打中湘芹,痛得她叫出來,一方面她又听見連環喝止之聲,她未敢久留,含淚奔逃,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膝頭,也顧不得了,她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妖異的地方。

湘芹一生中未曾受過如此屈辱,淚流滿面,剎那間熾熱真摯的少女心化為灰燼。

連環沒有看見湘芹的眼淚,他正推開窗戶喝道︰「住手,你在干什麼?」

阿紫嬉皮笑臉地轉過頭來,看著連環。

連環抬起案頭的橡皮擦掉過去,被阿紫敏捷地閃避過去。

「你不尊重我的朋友,即是不尊重我。」

「對不起,打擾了你倆卿卿我我。」

「阿紫,你心中只有自己,沒有別人。」

阿紫仍然笑眯眯,「拉我進來。」

連環不去睬她。

阿紫牽牽絆絆地爬進房內。

連環這才看見她身上穿著一件玫瑰紫的呢大衣。

他呆住了。

大衣並不稱身,款式已過時,連環看清楚了,他見過這件衣服,他的靈魂被攝住。

阿紫在他面前轉個圈,「好不好看?」

「這件大衣從何而來?」他震驚地問。

「我在舊衣服箱內找到,相信是我母親的故衣。」

「它不適合你,快月兌下它。」

阿紫除下外套,內里仍穿著水手領的毛衣。

連環看著她半晌,嘆口氣說︰「你走吧。」

「你還在氣惱。」

連環為湘芹深深內疚。

「好,母親一早離棄我,父親不承認我是他的女兒,我同姐姐不和,現在你又不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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